第19章 閻王井十九

字數:8109   加入書籤

A+A-




    老張是個不喜歡把錢和□□放在包裏的人,她常說,手頭丟什麽都行,就是不能丟錢,那比丟了自己的男人還要叫她感到心疼。

    所以,自從跟她住在一起後,我就漸漸被傳染了她的習慣,平時很少把錢和□□放在包裏,而是放在自己身上,畢竟作為一個時常會丟三落四的人,包丟起來容易,人卻總不見得會把自己給弄丟吧。

    這一習慣讓我今天雖然什麽也沒帶就匆匆逃出家門,在外麵倒也不至於有任何不方便。但眼見著天色越漸暗沉下來,覺得該給自己找個臨時住處了的時候,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遇到了一個很大的問題——

    在火車站買票時,我順手把自己身份證學生證全都放在了腰包的側袋裏,之後就一直忘了取出來重新放回身邊。

    因此,這會兒它應該正跟我還沒來得及整理的行李堆在一起,安安靜靜躺在那棟我再也沒有勇氣回去了的大樓裏。嗬,正所謂屋漏偏逢連日雨,這樣一來,有錢也完全沒辦法去找地方住,又逢暑假,所以連學生宿舍也住不了。遂想打電話向住在上海的同學求助,但緊跟著想起來,手機早被自己驚怒之下踩得稀爛,裏頭的手機號碼一個也沒記住過,還能拿什麽去找人家。

    看,這豈止是連日雨,還是連日的暴雨。

    瞬間有種走投無路的感覺,隻能在酒店大堂裏幹坐了一陣,然後無可奈何地離開,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蕩再遊蕩,直走到兩腿發僵,這才買了點吃的攔了輛車,一路往新華醫院而去。

    老張仍在新華醫院的監護室裏昏迷著。

    如我所預料,到那裏時雖然早已過了晚飯的時間,但她爸媽一步也沒離開過,緊握著彼此的手坐在監護室外的椅子上,沒像白天那樣痛哭流涕,也沒說話,隻呆呆看著病房的門,臉上那副表情卻是比哭還難看。

    我忙把吃的遞給他們,然後問他們,老張怎麽樣了。

    他們朝監護室的窗指了指,搖搖著頭沒有回答我。

    透過窗玻璃,我看到老張安安靜靜躺在一堆儀器圍繞著的白床上。一下午沒見,她看上去比白天似乎更瘦了,瘦得整個人都像是縮了一圈,埋在被子下,幾乎看不見身體起伏的輪廓。

    一張臉則活脫脫跟個骷髏似的,卻和冥公子骷髏時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冥公子那時雖完全是具骷髏,但本該一把毫無生命力的枯骨,卻偏偏凝著股強烈的精神氣,強烈到你根本沒法將他當成個死人看,至多覺得是個妖怪。

    而老張,卻是通體都被一層顯而易見的死氣給包圍了。

    沒法形容這所謂死氣究竟是種什麽樣的感覺。她眼皮緊閉著,眼眶和臉頰比白天更為嚴重地深凹,一眼看去就像個上了七八十的老太太。如果不是呼吸器在一下一下發出那種單調有節奏的聲音,幾乎完全感覺不出她有任何一絲生氣,也讓她看起來雖然明明就在眼前,卻遠得你都不敢伸手去碰觸。

    生怕輕輕一碰,她就會煙消雲散了,如同中午時那隻被冥公子從我身上扯下的魂魄……

    這種詭異的感覺沒法不叫我感到恐懼。

    所以在窗戶前兀自沉默著看了半晌,我始終找不出一句話來安慰她的父母,也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麽。就隻能同他們一樣默默待在那裏,聽著從裏麵一下一下傳出的機械聲,等著時間一點一點從自己麵前流逝過去。

    那樣也不知過了有多久,可能是一天裏遇到的事和受到的驚嚇太多,又始終沒好好吃過什麽東西,我感到頭隱隱地脹痛起來,身上的關節也有些發酸,這讓我開始有點站不太穩。就跟二老打了個招呼一個人跑下了樓,琢磨著買杯咖啡提提神,順便幫二老也帶點熱的飲料。

    誰知就這麽一下一上刻把鍾的功夫,當我提著滿滿一塑料袋東西重新回到監護室的時候,隔著那扇偌大的玻璃窗,一眼看到老張的病床前站著兩個人。

    一男一女兩個穿著白衣服的人。

    剛開始以為是醫生和護士,仔細一看那衣服並不是醫生護士的製服,而是男的穿了件白的風衣,女的穿了條白的裙子。

    從背影看很年輕,不知道是不是老張家聞訊趕來的親戚,但這種時間來探病是不是太晚了點,而且監護病房連至親家屬都不能隨便進去,他們又是怎麽進去的?想到這裏,我正打算過去問問老張的父母,目光一轉,卻發現那二老相互靠在一起竟都睡著了。

    睡得很熟,鼻子裏發著微微的鼾聲,顯然是累極的表現。

    於是就沒去驚動他們,我輕輕走到病房門前把門敲了敲,然後推開門探進身去對那兩人打了聲招呼:“你們好,我是張倩的同學,請問你們是……”

    兩人聞聲回頭朝我看了一眼。

    當我看到他們的麵孔時,不由愣了愣,因為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關係,他們的臉色看起來有點糟糕,就跟躺在病床上的老張一樣,蠟黃蠟黃的,精神看起來也不太好。但未及細想,很快我又發現,這兩人好像在哪裏見過,因為有種說不清的熟悉感。

    “哎?你好……真是好巧啊在這裏又碰到了……”這時那女的忽然對我笑了笑,朝我招招手,對我說了句這樣莫名的話。

    我不由再次愣了愣。

    隨後幡然醒悟過來,難怪會覺得眼熟呢,這兩人不正是我回來這晚火車上坐我對麵的那對小夫妻麽!

    他們怎麽會在這裏,難道剛巧他們跟張倩是親戚?

    想著正要問他們,忽見那男的朝女人打了下手勢,然後朝病床上的張倩指了指。

    “妹子。”隨後那女人再次朝我笑了笑,“我們有點事,你能出去下麽?”

    “……什麽事。”我下意識問。

    “我們得帶她走。”

    “帶她走?”我沒聽明白。

    正想問問清楚這話是什麽意思,突然發覺,這兩人下身的衣服都很髒。

    東一道西一道的泥水痕跡,好似他們剛剛從一處滿是積水和淤泥的地方趕過來。但天沒下雨,上海的馬路又都這麽幹淨平整,哪裏來的淤泥和積水?

    狐疑著再次朝他們下身打量過去時,突然肩膀猛地一顫,我不由自主朝後急退了一步。

    這兩人沒有腳……

    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仔細看的話似乎應該還是有的,但從小腿處開始,一直到腳的部位,一切看上去都模模糊糊的,就好像被電腦軟件模糊處理過的圖片一樣,黑乎乎的一團,讓他們看起來就好像騰空站在老張的床邊……

    “你們到底是……”緊盯著他們的腳正想問些什麽,突然我發覺,老張身旁那台總是嗤嗤作響的呼吸機沒動靜了。連帶邊上其它儀器的聲音也仿佛停電了似的一下子沒了聲音,而原本死氣沉沉躺在床上毫無動靜的老張,卻突然從嘴裏發出陣模糊的咕噥,然後直挺挺從床上坐了起來,驀地睜開眼朝我看了過來。

    “老張!”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一跳,隨即又狠狠地一喜。

    以為老張是一下子蘇醒過來了。

    匆忙想回頭去叫醒身後二老,但沒等開口,身子一僵,我硬著頭皮重新將目光轉向病床上的老張。

    這一次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老張哪裏是蘇醒了。

    她依舊緊閉著雙眼緊緊躺在病床上,但同時她也坐了起來,隻不過坐起來的那個“她”,是從她身體裏鑽出來的。是一個看起來有些虛幻,但比影子真實得多得東西……

    “你該出去了。”就在這時那男人扭頭看向我道。

    他臉色比那女人更加難看,就連麵孔也是有點模糊的,所以我根本無法直視他那張臉,隻用力咬了咬嘴裏微微打顫的牙,看向那女人問:“我要是不出去呢?”

    “不出去就影響我們做事了,妹子。”女人笑了笑,笑得有點模糊。

    “你們要做什麽事。”

    “帶她走。”

    “帶她到哪裏去。”

    “到……”女人正要回答,那男人朝她一擺手,她立即沉默下來。

    隨後跟著那男人一起別過頭,看向床上直挺挺坐著的‘老張’,嘴裏輕輕說了句什麽。

    那個坐著的‘老張’於是也開口說起話來。

    說得極為含糊,完全聽不清一字半句,但那對小夫妻卻似聽懂了,一邊點著頭,一邊朝她伸出手。

    她也立刻把自己的手伸了起來。

    眼見著就要跟那對夫妻的手握到一起,我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推開了那個男人,隨後整個身子往病床前一擋,張開雙手對著那女人大叫了聲:“不要!不要帶走她!!”

    女人一愣,然後眉頭一蹙:“別做傻事。”

    “不要帶走她!她還年輕!”

    “時候到了,妹子,別妨礙我們,不然大家不好過。”

    “不要帶她走……”

    這句話剛從嘴裏衝出,男人突然嘴裏含含糊糊說了句什麽,隨後手一伸,就見好端端一條手臂倏地暴長出幾十公分,徑直朝著我身上抓了過來,似是要把我從病床前扯開。

    但沒等碰到我衣服,那隻手猛地一縮,又縮回了原先的長短。

    而那男人則麵色刷的下變得蒼白,目光直直瞪著我,嘴裏罵了聲:“操!”

    邊上那女人的麵色也變白了。

    過了片刻,卻比那男人先恢複過來,臉上再次露出一絲笑,她拉著那男人僵硬的身體慢慢朝門口處退了兩步,輕輕蹲了蹲身子:“原來有佛爺在。既然佛爺有心攔住,我們也沒辦法,但事情總還是要做的,老公,你說怎麽辦……”

    “隔壁看看吧,早幾天晚幾天沒什麽關係。”

    “那就隔壁看看吧……”

    說完,兩個人的身影突然就不見了,我忙回頭看向身後的老張,就見她上麵那個直挺挺坐著的“她”也不見了。

    呼吸機重新發出了那種嗤嗤的聲響,一旁儀器內心電圖平穩的波動讓我長出一口氣,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就在這時隔壁突然傳來撕心裂肺一聲哭叫:“阿蘭啊!別走啊!醫生!快來人啊!快來救救她啊!!”

    然後外頭原本死寂一片的走廊內驟然間就嘈雜起來。

    嘈雜聲驚動了椅上酣睡的兩老,估摸他們是立刻就看到了監護室裏的我,不知我怎的會突然跑了進去,於是一前一後站起身,帶著點疑惑匆匆走了進來:“北棠,怎麽了?是不是剛才倩倩有什麽事……”

    “沒事。”我用力搖搖頭,費了點力站起身:“就是看她手老露在外麵怕她冷,所以給她放進去。”

    “哦,”聽我這麽一解釋兩人放心了許多,一邊出去,一邊不忘了提醒我:“但是下次不要這樣了,醫生說我們不要隨便進去,免得空氣汙染什麽的,對她不好。”

    “我知道,下次不會了。”

    “時間不早,你也回去睡覺吧,我們留在這裏就可以了。”然後老張的爸爸又道。

    我正要拒絕,但突然聽見隔壁病房內再次響起一陣哭聲。

    比剛才更為尖銳,更為淒厲,直聽得我肩膀發抖,全身都軟了。勉強扶住一旁的牆才沒讓自己就這麽癱倒下去,當即勉強衝著那二老笑了笑,匆匆道了聲別,隨後就跟逃難似的迅速奔出了醫院。

    出了門,外麵竟在下雨。

    明明白天還是萬裏無雲,陽光普照,可是現在竟然在下雨。

    雨還很大,雖不至於瓢潑,但也是夠大的一場。

    大到我一走出去,沒多久全身就被淋透了,但我一點也不想找地方避避,也絲毫不覺得難受。

    隻由衷的希望這場雨能把剛才狠壓在我身上那層無法名狀的壓迫感盡數衝去。

    就這麽一邊淋,一邊走,當全身都被雨淋得徹底麻木了的時候,一道驚雷突然從我頭頂劃過,震得我耳膜一陣劇痛,也因此猛一下將我從一片混沌裏震醒過來。

    這道雷離得我好近……

    空氣中轟然飄過一股濃重的硫磺味,我回頭看著身後十多米遠那條被劈出的裂縫,狠狠打了個寒顫。

    要是剛才走的稍微慢點,我豈不是當場就要被這雷劈死了。

    這麽會有這樣的事……

    難道這雷是懲罰我剛才為了保住老張的命,而隨便變更了別人的命麽……

    想到這裏,頭頂唰的下亮起道閃電,一瞬間閃得幾乎讓我的眼睛都要失明了。

    不由頭皮一緊。

    趕緊努力辨認著周圍的環境,想要個地方躲,卻立刻發現,自己走了半天,竟又回到了自己租屋的那棟老樓前來。

    當即想掉頭離開,但隨即一陣雷響在我頭頂炸開,直把我逼得使勁朝前一竄,一頭朝著樓裏飛奔了進去。

    剛剛進樓,又一道強光閃過,隨即,就在我剛才所站的那個位置被閃電劈出臉盆大一塊裂口。

    我看得腿都軟了。

    正不由自主往後退著,就見外麵再度一道閃電掠過,隨後再次轟的一聲巨響。

    這一次,不偏不倚,正對準這棟樓直劈了下來,直劈得整棟樓一陣發顫,樓裏過道燈一陣狂閃。

    我嚇壞了。

    繼續朝後退,但剛退兩步,突然身後撞到了什麽,趕緊想要止步,但已經遲了。

    一道冰冷的東西無聲無息朝著我肩膀上直壓了過來。

    壓得我毫無招架之力地跌坐到了地上,忙掙紮著想要擺脫,但隨即脖子一緊,一隻手冷冷扣在了我的喉嚨上:“一起死啊……一起死啊……一起死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