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閻王井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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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我發覺自己被冥公子帶回了我的租屋裏。
窗外一片漆黑,沒有雷聲也沒有雨,萬籟寂靜,所以凸顯得我腦子裏一種嗡嗡聲響有如萬馬奔騰。
鍾指著淩晨一點,我至少昏迷了兩三個小時。
但我不是自然醒,而是被冥公子拍醒的。
他強迫我從深沉的昏睡中清醒過來,忍著全身難以忍受的疼痛和陰冷看向他,然後用勺子撬開我的嘴,朝我嘴裏灌進了一大杯熱氣騰騰、混合著一些暗紅色混濁物的水。
水的味道苦得驚人。
因此最初我差點吐出來,但立刻被他強迫吞了回去。之後,一邊被這麽硬灌著,一邊明顯感覺到腦子裏嗡嗡的聲響越來越輕,而身上的疼痛和陰冷也越來越模糊。
不知不覺就越吞越快。
直到最後一口喝幹,那些難受勁已然全部消失,席卷而至的舒服感讓我立時精神百倍,正想坐起身跟他道聲謝,卻見他淡淡瞥了我一眼,道:“躺著吧。一條命總共這麽丁點陽氣,你姐姐來一次,剛才那些魂魄再來一次,短短一天內被吞了大半,原還推測你或許能撐到季末,眼下,能不能挨過一周都已未知。”
這番話,無疑如晴天霹靂,讓我一下子重新癱軟了下去。
一周都不知能不能挨過?
這不簡直成了生命倒計時了?
短短一周時間我還能做些什麽??
就在剛才那一瞬間,我幾乎都已經忘了閻王井這回事,隻當自己撿回一條命。如今被他輕描淡寫這一提,隻把我嚇得胸腔內一口老血差點直噴出來,過了好一陣,才勉強維持住表麵的冷靜,我呆呆看向他問:“這麽說我很快就要死了……”
“沒錯。”
“用你剛才給我喝的東西也救不過來麽……”
“自古人參能續命,但你見過誰得了絕症後能靠人參去治好的?”
說完,見我眼裏再也藏不住絕望之色,他話鋒一轉,道:“其實,死便死了,有什麽好害怕的。人活一世總歸難逃一死,早死晚死,又有什麽兩樣。”
“那你剛才為什麽要救我?”
話問出口,如我所預料,他沒有回答。
不過反正答與不答都沒什麽差別,我也就索性一咕嚕翻起身,下床走到一旁五鬥櫥前,拉開櫥門用鑰匙打開了夾層的抽屜,從裏麵取出一隻信封重新坐回到床上。
“你在做什麽?”見狀他問我。
我從信封裏抽出一疊錢,平攤到床上:“清點遺物。”
“我以為現在的人都愛把錢存在銀行。”
“這是應急的。”
“錢和□□愛放在自己身上,家裏還備著那麽多應急用的錢,北棠,你真是很缺乏安全感。”
“沒錯。不過現在安全感對我來說也沒什麽用處了,反正橫豎都是死。”
他笑笑:“想開了就好。”
“怎麽可能想得開,”許是因為斷了生念,我對這骷髏人也就沒了原先的小心翼翼,又因他之前那碗水讓我精神越漸旺盛,說話不知不覺就變得直白起來:“瞧,我才二十一歲,明明還有大把時間可以活,突然發現隻剩下七天不到的命,換成是你,你受得了?”
“你可知道,你在這樓裏無知無覺住了一年,已經是種下了早死的誘因。”
“……為什麽?”
“我早說過,這樓陰氣重得很,重到什麽程度?便是連蟲鳴聲都已絕跡。在這麽濃重的陰氣下生存,常人能耐得了多久,不然,房租如何會這麽低廉,又為什麽好好一棟樓,裏麵的住戶總是來了又去,入住一年多你卻連一張熟悉的臉都見不到?所以,既然你能入住進來又住了那麽久還相安無事,意味著你本身運勢已走到了極限,接著便是折戟沉沙,閻王井一事,是你無法避免的命運。”
他這番話,令我握著手裏的錢沉默了好一陣。
然後搖搖頭,勉強笑了笑:“算了,反正也就這樣了,現在再說這些還有什麽意思。”
“倒也是。”
“但這樓到底是怎麽回事。”又沉默了會兒,發覺總也無心清點幹淨手裏那把錢,我隻能將它們放到一邊,抬頭看向冥公子:“一棟樓裏這麽多鬼,要說有人死的話,別的樓一樣也有人,無論病死的也好老死的也好非自然死亡的也好……哪有完全沒死過人的住宅呢是不是,但為什麽偏偏隻有這棟樓裏的陰氣會這麽重?”
“你想知道?”
我點點頭。
“那得從二十五年前講起。”
二十五年前,光華路74弄13號——也就是我租屋所在的這棟樓,它新建成那會兒樓裏曾發生過一件很不幸的事。
那時候樓裏都是新住戶,所以家家都在搞裝修,弄得樓裏整天都是敲打聲和電鑽聲,不過因為都沒搬進去住,所以無論是白天裝修還是晚上裝修,基本對人沒什麽影響。
但那些歡歡喜喜努力裝修著自己房子的人誰也沒想到,盡管如此,其實他們還是影響了其中一戶人家的,而且影響得很嚴重。那戶人家住在一樓,家裏隻有一個人,名字沒人記得,暫時稱他為某甲。
某甲住的是分配房,麵積很小,一室戶,由於父母雙亡家裏經濟條件特別困難,所以街道除了給他安排工作外,特別分配給他了這間房。所以房子剛拿到鑰匙,他就搬了進來,連裝修都沒裝修過,純毛坯。他也不介意,對於他來說有個幹幹淨淨的棲身之地已經不錯,別的完全不考慮太多。
但某甲有個病,病是從他拾荒為生的父親這裏遺傳的,精神上的疾病,按照現在的話來說,抑鬱症,並有點狂躁症。狂躁症在他父親身上體現得較為明顯,所以原本好好得工作幹不了,在單位裏把人打傷,還把某甲的母親打得致殘,以至於安排去哪裏幹活都沒人願意要,後來隻能靠撿垃圾過活,最後導致雙雙自殺。某甲則更多的表現為抑鬱,但這病藏得好得話通常別人看不出來,所以平時看起來很正常,但自從樓裏搬來的住戶越來越多,裝修的房子越來越多,他就開始漸漸變得不對勁了。
最初是失眠。由於幾乎沒人意識到底樓這家整日關著的毛坯房裏其實是住著人的,所以大家裝修為了趕進度就不分晝夜,經常很晚了還有人敲敲打打,這讓每天都必須很早起床去單位上班的某甲總是睡不好覺。時間一長就幹脆失眠了,即便後半夜沒人再工作,他也難以入睡,之後,原本藏而不露的抑鬱症開始漸漸發作,起先隻是讓他一個單位的同事覺得他變得格外沉默,或者常常一個人無緣無故地自言自語。後來,跟人說著話好端端的竟會突然就哭了起來。
這反常行為讓他單位領導有點害怕,但當時也沒有去看心理醫生這個概念,隻說要他去醫院,這就讓某甲更抑鬱了,覺得單位領導把他當成了精神病,脾氣一耿,索性連請了好些天的病假不去上班,這一來,每天被迫聽到的噪音就更多更厲害了。
白天也吵,晚上也吵,不是榔頭砸就是衝擊鑽。一來二去,他爸爸血液裏埋藏著的狂躁終於在他身體裏被催醒了。但跟他爸爸不一樣的是,他爸爸的狂躁表現於外,一發作就亂吼亂罵,乃至暴躁地打人。他卻始終都是不聲不響的。
至多就是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語,有時候是在自己家,有時候是守在樓道口,直愣愣看著進進出出於樓中的那些人,嘴裏不停地罵罵咧咧。
罵的話當時若被人聽見,別人一定會有所警惕,因為那些話都是極為肮髒和暴戾的。但但由於聲音實在很輕,他人又總是看起來老實巴交,所以那會兒別人根本聽不出他是在罵人,隻當他腦筋有點問題,是個傻子,從來都沒當回事。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把他家正上方那戶人家孩子的耳朵給扯了下來。
那天剛巧孩子放學早,所以順道來看看自家新房子的狀況,順便等自己爸爸回家。
沒想到剛進樓道就被某甲給堵了。孩子原本沒當他來真的,隻當這個看起來傻了吧唧的男人在跟自己鬧著玩,就嬉皮笑臉嘲笑了他一通。
也不知是當時地鑽聲過於吵鬧,還是孩子的話讓他那天本來就差的脾氣變得更糟,他一把抓起那小孩想也不想就把人家的左耳給扯了下來。當時把那孩子疼得大哭,但樓裏實在太吵,那戶人家竟然是在十分鍾之後才聽見了自家孩子可怖的哭聲和尖叫聲。
當即把他連罵帶打抓進了派出所,鬧著要把他關進牢裏判刑,但由於檢查下來發現他精神有很大的問題,而且還是遺傳的,所以關了個把月就送去了精神病院,讓他治療去了。
治療了大約一年多,出來後人的精神狀況好了很多,在街道的陪同下專程去二樓那戶被他傷了孩子的人家家裏賠了罪,還給那孩子的爸媽下跪了。
那戶人家當著街道幹部的麵說原諒他了,畢竟是得了病,沒辦法。
但說是這麽說,打心眼裏根本就不可能原諒,因為他的關係那孩子耳朵雖然經過縫合處理,但聽覺已受了影響,而且每天都要被噩夢驚醒,這叫做人父母的怎麽咽得下這口惡氣。
所以幾天後,那家人出錢找了幾個流氓,砸破窗跑進了某甲家,把他一頓暴打。
原以為打一頓嚇唬嚇唬他就完事了。
豈料因為某甲人高馬大,力氣也大,所以一邊挨打一邊拚命反抗,在場三四個人竟然根本就很難控製住他。
於是後來打紅了眼,其中一個人在他掙紮著企圖從窗戶逃走時,沒有任何考慮就把窗用力給合上了。那是建樓時的原配鋼窗,邊很薄,質地又堅硬,所以一下子合攏起來的時候,說巧也真是巧,不偏不倚正夾在某甲伸長了的脖子上,一下子就跟把刀子似的,把他的脖子給切斷了。
某甲因此當場喪命。
此後不久,罪犯被抓,也從罪犯口中套出了誰是這件案子的唆使者。
所以直到今天,202這家的男主人都還被關在牢裏。
而直到今天,某甲那抑鬱並痛苦著的亡魂,也始終都在102那間依舊是毛坯房的小屋子裏徘徊不去,一天又一天地守著自己的家,窺望著這棟已經變得異樣安靜的樓房裏的住戶來了又去。
那亡魂就是我在底樓碰到的那個想要把我掐死的斷頭男。
自他死後,這棟樓就開始變得不再幹淨,住在裏麵的人經常會莫名其妙發生爭執,或者出意外,亦或者健康狀況發生問題。
更甚者,後來還有不少人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橫死在這棟樓裏,比如那個吊死鬼,再比如那個跳樓的女人……
所以漸漸的,它就成了冥公子口中的“陰氣極重”之地。
聽完整段過往,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天曉得為什麽這段曆史會被掩藏得這麽好,來這裏住了一年半,我始終都沒聽任何人提起過,否則哪裏還敢住下去。
但這個才來了一天一夜的人卻什麽都知道。
真不曉得他到底是怎麽聽來的。不過對於一個死了那麽久,而且看起來似乎非常強大的鬼來說,要了解這些東西,想來應該是沒有任何難度的。
隻是這個強大的鬼卻因為命運這東西的關係,所以即便救過我三次,也不會更改我即將死去的命運。
涎著臉硬去求他是萬萬不可能。
人家已經幫過我三次,我又有什麽資格去求別人再為了我這麽一個無名鼠輩,打破他那個世界裏被他所嚴格遵循的規矩。
想罷,慢慢將床上一攤散亂的舊鈔重新收進信封,我沒有將它重新放回五鬥櫥,而是起身把它塞進了自己的旅行包裏。然後用了五秒鍾的時間做了個決定,我把自己所有畫好的圖收攏起來,遞到冥公子麵前:“給。”
他見狀微微一怔,看了看我,沒有吭聲。
“我畫的各種男人,送你的,如果這個樣子用膩了,你隨時可以換。”我解釋道。
那瞬間我感到他似乎是想笑。
但嘴唇抿了抿,依舊那副淡淡的神情,他再度看了我一眼:“為什麽送我。”
“一來謝謝你救了我那麽多次。二來,有個不情之請,想問問你能不能幫我……”
“我無法為你更改已定的命運。”
“我知道,所以我不是要你幫我更改我的命。”
“那是要我幫你什麽?”
“我有個朋友,和我一樣也在這樓裏住了一年多了,最近怕是被樓裏的東西附了身,現在在醫院裏生不如死。所以……我希望你能去幫幫她,把那個附身的東西從她身體裏驅逐出去……”
“之後呢?”
我看了看他,不太清楚他為什麽要這麽問我。
但想了片刻,仍是答道:“之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這道獨木橋是通向哪裏?”
“家鄉。”
“為什麽要回去。”
“因為我突然想到件事,所以想要回去印證一下,反正隻有這麽幾天時間可活,能做多少是多少了。”
“你打算印證什麽。”
“這個麽……嗬,那還是從你身上得來的想法。”
“哦?什麽樣的想法。”
“我注意到,無論是那個跳樓的女人也好,我家樓上那對死去半年的夫妻也好,我姐姐丘梅也好,還是先前我遇到的那些東西也好……你一出現,他們總是很快就離開或者說消失了,這說明你很強,他們怕你……”
“所以?”
“所以……我想到,丘梅姐死去後的怨氣既然這麽重,為什麽不直接去找那個把她害成這樣的人,反而要找到我?必然是因為,害她的那個人身邊有什麽讓她感到害怕,乃至完全無法接近的東西。”
“所以你想以此去找到那個人。”
“是的。”
“找到之後又能如何呢?”
“就可以知道到底是誰害得丘梅姐這樣死不瞑目。當然了,有可能即便知道了,以我的能耐也沒法替她伸冤報仇,但好歹……這樣的話我也就算沒有白死了。”
說完,久久沒有聽見他再度做聲,我不由抬起眼簾朝他看了看。
見他兀自沉默著,不知在想些什麽,目光有些出神地望著我身後某個方向。
那樣又過了好一陣,就在我以為他是在以此方式無聲終止他同我的交談時,忽見他目光一轉,望向我微微一笑:
“行,我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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