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神與鬼之夜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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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過之後空氣裏透著股潮濕的泥土味,它讓一切看起來都是潮濕的,潮濕了窗玻璃,潮濕了牆壁,潮濕了地板……所以餐館老板娘一邊拖著地,一邊嘀嘀咕咕抱怨著,抱怨潮濕的髒,抱怨廚房的油煙讓地板看起來更髒。

    老板則總是樂嗬嗬的。

    原本毫無生意的店裏總算來了客人,因此在廚房裏把那張偌大的砧板剁得當當作響。板上新出鍋的牛肉噴著鮮辣的香味,被他嫻熟的刀工切成玻璃般一條條薄片,均勻盤在麵碗裏,再撒上蔥花,淋上厚厚一勺高湯。遠遠看著已讓人食指大動,端到麵前時更是猛咽了下口水,當即低頭用力嗍了一大口,滿滿鮮得透徹的味道立即隨著麻辣的滋味在舌頭上擴散開來,當真鮮掉眉毛的鮮。

    所以,便是連老板那滿是老垢的指甲不慎碰到了湯汁,也暫時顧不上多做糾結,隻徑自用筷子夾住一大塊肉,往碗裏狠狠一拌,再卷起雪白柔軟一大團麵,迫不及待送到嘴邊,邊吹著涼氣,邊就著尚且滾燙的湯水稀裏嘩啦往嘴裏塞了進去。

    如此一來二去,不出幾分鍾,一大碗湯麵就被我塞進了肚子裏。

    若是往常,隻怕是早撐圓了肚皮,但今天似乎特別容易餓,所以也就特別不容易飽,因此盡管這麽一大碗麵吃下肚,仍是意猶未盡,見老板跟他老婆已經開始在做收尾工作,忙又要了一碗,順便又有點貪心地點了幾樣小炒。

    待到老板重新走進廚房,這時才留意到冥公子坐在邊上至今,什麽也沒吃,也沒點。

    就把麵前那張沾著斑斑油跡的菜單推到他麵前,問他:“不吃點東西麽?”

    “不餓。”

    “可好吃了。”

    “重油重辣的東西傷腸胃。”

    “哦……”

    一個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死人,一臉正色地表示重油重辣的東西會傷了他的腸胃,倒也真叫人無言以對。既然如此,怎麽剛才冰淇淋倒是能毫不介意地吃下去呢,尤其還是沾過那種不知道到底是鬼還是什麽東西的身體的冰淇淋……

    想到這兒,似乎又能聞見當時那股陰冷的腥臭味,於是低頭用筷子攪了攪麵碗裏的殘湯。

    隨著一股濃重的醬香徐徐從碗裏重新升騰上來,我鬆了口氣靠到椅背上,側過頭打算繼續觀望廚房裏老板精湛的廚藝,卻冷不防瞥見冥公子從衣袋裏掏出枚銅幣放到桌上,然後對著銅幣中間那道方口慢慢撚慢慢撚,也不知道在憑空撚著些什麽。

    不由有些好奇。

    正待要開口問他,卻聽見他突兀問道:“為什麽會選擇相信我?”

    我愣了愣。

    沒等開口,他又問:“是因為確信他在撒謊麽。”

    “不是。”

    “不是?”他眉梢輕輕一挑:“那是因為什麽。”

    我想了想,道:“在一個為了施法把我弄得傷痕累累、並且當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反而躲在我身體裏裝死的人,以及不管怎麽說都是出手救了我好幾次的人之間做選擇,我當然是選擇後者。”

    “是麽。”他笑笑。

    “況且,我不覺得你被釋放出閻王井完全是我的責任,所以我很反感別人拿這當做嘲弄我的軟肋。”

    “你就不怕因此而選擇錯誤麽?”

    “怕的。所以你能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又是為什麽會被埋在閻王井裏麽?”

    這問題沒有得到他的任何回答。

    並不意外。

    一個死了那麽多時間卻始終沒有煙消雲散的人,心裏肯定藏了太多的秘密,並且輕易不會讓任何人去碰觸他的這些秘密。

    所以沒有繼續追問,我別過頭去,同剛才一樣安安靜靜瞧著廚房裏那兩個忙碌的身影。

    他們無論說笑抑或專注工作的樣子,讓從旁看著的我有一種身在人間而非鬼域的暖和感。

    否則我會重新想起自己身上的冷。

    一直都很冷。

    盡管小店裏沒有空調,也盡管一場暴雨過後,氣溫雖然仍在三十度以上,但我手腳依舊是冰冷的。

    似乎是因先前那個鬼東西殘留在我體內的陰寒還沒完全散去。

    而我眼球裏那個寄生者曾對我說的話,也或多或少對我仍起著點作用。

    寄生者說,我之所以會落到這個地步,其實都是因為冥公子的緣故。

    因為閻王井裏那令人恐懼並被鎮壓了千年的東西,從來都沒有兩種。

    由始至終讓人們所恐懼著的,隻有一個,那就是冥公子。

    他不單是個被鎮壓了千年的鬼,還是個等同於瘟疫的怪物,一旦被從閻王井裏釋放而出,就會給一係列相關的人帶來瘟疫般的災難。

    ‘你想想清楚,北棠,如果真如他所說,閻王井裏的確有除他之外的另一股戾氣存在;又如果真如他所說,他是唯一能抑製那另外一股戾氣之人。那麽,為什麽他會對你目前的處境毫無辦法?想想看,他若這麽無能,又怎麽可能在閻王井裏壓製得了它?’

    當時寄生者所說的這番話,不能不說是有點道理的。

    其實我也一直都在想著這個問題,既然冥公子說他具有能壓製那股戾氣的力量,又為什麽會對那股戾氣施展在我身上的詛咒毫無辦法,雖然他說這是命中注定,不可逆天改命,但他那天在醫院為我下的那場雪,何嚐不是種逆天的舉動?

    但盡管如此,當時當地,當我看著那個骷髏人在寄生者將那些蠱惑般的話語輕輕說完後,朝我走近一步,然後將他手裏那支冰淇淋遞到我麵前,對我道:“信他,就把這個拿去。信我,就把你的手遞給我。”

    那個時候,我仍是堅定不移地選擇將自己的手遞給了他。

    很奇怪,我甚至不知道當時自己到底哪裏來的力量,竟能夠扭轉寄生者控製我身體的那股力量,將自己的手朝他伸了過去。

    等意識到這個問題時,冥公子已經握住了我的手,並用手指在我掌心裏輕輕劃了兩下。

    於此同時我感到自己右眼狠狠地燙了起來。

    燙得似乎隨時能噴出火來,把我的眼球給生生燒化了。

    但痛苦僅持續了數秒鍾,一切便煙消雲散。

    我的右眼感覺不到任何灼熱感了,也沒了絲毫的疼痛,唯有一點點略微的不適還在眼底殘留著,但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已經無異於從地獄來到天堂。

    所以說,冥公子又救了我一次。

    不知不覺裏,我被他救了一次又一次。

    因此,縱然他沒能對我身上持續惡化的詛咒有任何解決的方法,縱然真如寄生者所說,他對我所說的一切都是謊言,那又能怎樣。

    做人不能太不知感恩是不是。

    “叮鈴鈴……”

    就在我思緒兀自飄搖著的時候,忽聽見桌上清脆一聲響,似乎是鈴鐺聲,但定睛一看,卻是兩枚白色的小顆粒。

    小顆粒應該是金屬做的,雖看上去比綠豆還小點,但精致得很,不僅上麵細小的雕飾清晰可辨,還有個小小的扣子,用以穿線,將兩者係在一起。

    線也是白色的,從冥公子擺在桌上那枚古銅錢的方口內穿出,方孔正反兩麵,卻單單隻看得到它一麵出線的樣子。

    進線處不知在哪裏,方孔的另一麵隻有空氣而已。

    真想當詭異。

    但既然是冥公子所為,那麽無論多詭異也隻需靜靜看著便好了。

    琢磨著,正因此而坐正了身子繼續專注觀望的時候,卻見他手指突地收攏,然後朝我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招了招:“把鈴鐺給我。”

    “……什麽?”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那枚一直在你身上響個不停的鈴鐺,把它給我。”

    “啊……它?”

    這才想起了那枚早已被我忘記得一幹二淨的東西,隻是不明白為什麽會說它一直在我身上響個不停,它在我褲兜裏始終沒發出過一點響聲啊……

    邊想邊朝褲兜裏一陣摸索,但奇怪,明明記得是被我隨手放在褲兜裏的,怎麽無論怎麽摸都摸不到了……

    想到這裏,忽然見冥公子站起身一把按住了我的頭。

    然後手指沿著我的頭頂一點一點往下摸,直到脖頸處,停了下來。

    隨後朝下按了按。

    這一按可了不得,那簡直跟突然間將一根錐子刺進我脖子一樣,直把我痛得差點一聲尖叫。所幸他眼明手快,在我尖叫前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別緊張。”說完,手朝後一抽,我的脖子瞬間就不疼了。

    與此同時,瞧見他手裏捏著樣東西。

    正是那枚柳相送我的黑色鈴鐺。

    它在冥公子的手指間微微顫動著,發著極其細微又細碎的叮當聲,並在片刻之後順著他指尖朝他皮膚內倏地鑽了進去。

    見狀我正試圖提醒他,但被他無聲阻止了。

    然後他將握在另一隻手中那兩枚小顆粒對準鈴鐺的口子中塞了進去。

    那時鈴鐺已幾乎有一半進到他體內了,但就在那兩枚小顆粒落進口子的一瞬間,它飛彈而起,竟是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冥公子的身體。

    但才剛一離開,就化作一道黑光,被冥公子吸入了口內。

    隨即消失無蹤,隻留一截線被他咬在牙齒間,遂朝我低下頭,示意我扯斷它。

    我不知道為什麽要我這麽做。

    但還是照著他的話去做了。

    剛將線扯斷,線也消失不見,而他則拾起桌上那枚銅錢輕輕朝我拋了過來:“神與鬼之夜,見鬼者死,見神者生不如死。你見到了相柳,原是該生不如死的,所幸身體裏寄生了那個妖孽,讓你多活了些時候,不過有意思的是,他竟給了你一枚黑鈴,嗬,倒也真是看得起你。”

    “相柳?什麽相柳……”聽到這裏我握著銅錢呆問。

    他瞥了我一眼,淡淡一笑:“柳相,倒著念不就是相柳?”(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