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萬人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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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嚴曉峰說,這動物是個鬼。
這鬼是導致他車子在半路熄火的罪魁禍首。
正是那天乍然見到這動物出現在路中間,導致他猛踩了下刹車,於是車子熄了火。打那之後,他的車子就再也沒能發動起來,而這頭不知道什麽種類,也不知道是從什麽地方來的動物,從此卻如同幽靈一般,每次在他困得熬不住想睡覺時,就會毫無預兆地出現,像個經驗豐富又耐心無比的獵手,靜靜潛伏到他身邊,追蹤他,捕獵他,直至耐心耗盡,便如朝露遇到陽光般在空氣中消失不見。
所以這幾天裏,嚴曉峰基本都沒怎麽睡覺,因為無論他躲在什麽地方,隻要一睡,這鬼東西就會出現,迫使他到處逃,即便精疲力竭,為了活命也隻能拚勁全力地跑。
後來,到了昨晚的時候,他實在逃不動了,因為身體一直在變得越來越虛弱,所以在搖搖晃晃跑到路邊時,他被一塊石頭絆了一腳,輕易就從路麵上滾了下去。
依稀記得剛一停止滾動,就看到那頭動物像隻披頭散發的魔鬼一樣,伸長了脖子在路邊低頭朝他望著。一眼望見他停下身子,立刻像陣風似的撲了下來,撲倒在他身上,從那些密密層層的毛發裏露出一張血盆大口,衝著他一聲咆哮,然後一口朝他脖子上咬了下去。
這動物的牙齒大得足足像兩排朝天椒。
直把嚴曉峰看得肝膽俱裂,一想到自己將要被這麽可怕的牙齒給活活咬碎,登時兩眼一翻,一下子就暈了過去。
隻是沒想到,本以為當時是必死無疑,不料後來卻活著見到了第二天的太陽。
醒來時,他一度以為那場恐怖之極的經曆隻是一場噩夢,而且他並非在山路下麵躺著,而是躺在山路邊上,保持著昨晚被石頭絆倒後的姿勢。
所以半是猶疑半是慶幸,總是身體虛弱得已經幾乎有點走不動,他仍是鼓足了勁頭繼續往前走,因為他認為那場可怕的夢是老天給他的一個暗示,暗示他即便走在生死邊緣,也不要放棄繼續活下去的希望。
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走得口幹舌燥,思維開始漸漸模糊的時候,他聽見了我們車子的聲音,然後又如見到海市蜃樓的出現一般,不可思議地見到了我們的出現。
隻是擔心我們聽後可能會因害怕而拒絕將他帶到汶頭村,所以在說著這些天他的所有遭遇時,嚴曉峰對我和冥公子刻意隱瞞了曾在山裏遇到這頭野獸的遭遇。心裏總存著一絲僥幸,他想,那野獸也許會因為人多而有所顧忌,不輕易出現。卻不料就在此時,在經曆了剛才那無比詭異又可怕的一幕後,那東西竟然又再度出現了,並且和他第一次遇見時一樣,一動不動,仿佛一個設下陷阱伺機等候獵物到來的獵手,極其耐心地等待著獵物以無可避免的舉動,犯下每個獵物踏入陷阱前都會犯下的相同錯誤。
說著這番話時,嚴曉峰始終在留意著發動機的聲響。
直至說完,聽見發動機的聲音依舊不緊不慢在輕輕響動著,他才微微鬆開了緊繃著的眉頭,用汗津津的手抹了抹額頭:“所以,趕緊開吧,加速度壓死它也沒關係。”
“既然說它是個鬼,那你憑什麽以為靠這車能把它壓死?”冥公子瞥了他一眼問。
“不管能不能壓死,趕緊離開這裏才是最要緊的!”
“你很怕它是麽。”
“換了你被這種東西一直追著不放,你會不怕??”
“但它追了你那麽些天,也沒見它吃了你,難道不是麽。”
淡淡一句話令嚴曉峰一瞬噎了聲。他捏緊了椅背不安朝冥公子望著,手指微微顫動,令指關節發白泛青。許是因此讓冥公子覺察到了他從骨子裏透出的那種慌恐,於是沒再繼續僵持,他鬆開了刹車,令車子徑自往前滑了過去。
車速並不快,但已足夠讓嚴曉峰長出一口氣。
隨後鬆開手正打算坐回身,但突然間車身再次一停,令他立即驚跳著重新抓住冥公子的椅背,急匆匆問他:“怎麽了??幹什麽又停??”
話音未止,他喉嚨裏突然發出一聲怪響,隨後閃電般朝後退了回去。
因為就在冥公子剛剛將車重新停下的同時,不遠處那頭似狗非狗,似馬非馬的動物輕輕甩了下滿身的長毛,邁開蹄子噠噠一陣踱到了這輛車前。
離著還有一兩步的距離,它不再繼續往前,歪著頭似在考量著車內人的打算。
半晌,見車始終不再往前,便湊近車蓋嗅了嗅,隨後繞到車窗邊,慢慢將臉貼在窗玻璃上,透過垂在麵孔前那一大片發絲,用它烏黑晶亮的瞳孔閃閃爍爍望向冥公子。
見狀冥公子放下車窗,朝它點了下頭:“打擾了。”
說話時的神情仿佛麵對著的這頭動物是個人,而不是一隻根本聽不懂人話的野獸。
有意思的是,這野獸確實也聽懂了,並且朝他回點了下頭。
“麻煩帶路。”於是冥公子又道。
它便再次點了點頭,隨後身子一轉,徑自往前噠噠噠地走了過去。
本以為冥公子會就此跟上,但他依舊停著車,任由那動物一路往前。直至身影漸漸變小,隨後毫無征兆地撒開四蹄一陣疾跑後,就像嚴曉峰所描述的一樣,如同朝露遇到陽光般,它一瞬間在空氣裏消失不見。
這時冥公子才突然猛踩了下油門,令這輛昏昏欲睡的車一聲咆哮,箭一般朝前飛馳而去。
一路到了剛才那動物消失的地方,不知是我錯覺,還是車開得過快的緣故,隻覺得整個車身突然往上彈跳了一下。並不是平常遇到不平路麵時那種彈跳感,而是坐電梯時的起伏再乘以數倍的感覺。
這種奇特的感覺隻維持了短短一瞬間,要不是這車速讓人神經變得格外敏感,幾乎是感覺不出這點細微異樣的。因此下意識朝冥公子看了眼,剛想問他是否也感覺到了,卻見他方向盤忽地一轉,突兀將車往道路左側開了過去。
“小心啊!”一眼看出冥公子毫無減速的念頭,嚴曉峰在後座驚叫了聲。
眼見車頭毫無停頓地就要衝出路麵,並朝著路下的斜坡直滑出去,他幾乎要撲上前幫著冥公子將方向盤返正,幸而就在這當口冥公子一腳刹車,千鈞一發之際將車穩穩停了下來。
前後不過幾秒鍾,天堂地獄一線間。
雖然明知冥公子不會真的把車往山路下開,但那一刻的驚魂足以讓我癱坐在椅子上,一時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雖有滿肚子疑問,卻隻能對著冥公子一陣發呆。
見狀他側頭朝我笑了笑,手指淩空對著我輕輕一彈,隨著身子突兀一鬆,我才意識到,剛才始終忘了係安全帶,若不是他用了什麽手段將我身子穩在椅背上,剛才那一腳刹車我大概頭免不了要跟車窗親密接觸一下。
這讓我不免一陣後怕,趕緊手忙腳亂將安全帶扣上,隨後見他將目光朝車窗外指了指,對著後視鏡裏比我更加驚魂未定的嚴曉峰問了句:“這幾天你一直在這山裏繞來繞去,可有看到過這個?”
嚴曉峰身子本就衰弱之極,經不得這一陣折騰,正抓著胸口張大了嘴,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因此最初幾乎沒意識到冥公子在問他話。
直到反應過來,立時一怔,遂帶著絲疑惑慢慢朝車外望去。
看著看著,兩眼一下子瞪大了,露出副費解到難以置信的神情,以至指向窗外時,竟連話都說不太利索:“……這……我的車怎麽自己開到坡下去了??”
斜坡下四輪朝天躺著一輛suv。
顯然這輛車衝出路麵時先撞到了斜坡下的那棵大樹上,所以整個頭都凹陷了進去,前窗碎了一大半,又翻滾著接連跟斜坡下的石頭撞擊,所以車身幾乎散了架。
這讓嚴曉峰那雙緊張得微微有些充血眼睛看上去更為閃爍和驚惶起來。
及至醒過神,他立即朝左側挪了挪,似乎是想要推門出去看個究竟,但突然他嘶地猛吸了口氣,像被電擊般一震,隨即迅速縮回裏座,牙關咬緊咯咯一陣發抖:“不可能……這不可能……”
我循著他驚恐無比的視線,看到離車頭大約三四米遠的地方,躺著一具渾身紮著碎玻璃,已在炎熱的氣溫中開始腐爛的屍體。
滿是刮痕的白色長袖襯衫,深藍色滿是刮痕的牛仔褲,短而亂的頭發下半個額頭已被某種利器削平。
這屍體不是嚴曉峰卻又能是誰?
想到這裏,忍不住悄悄朝後座上嚴曉峰看去時,就見他一動不動像個蠟像般坐在那兒,瞪大了雙眼緊盯著前方那具屍體,一臉呆若木雞的樣子幾乎是有些好笑的,但此情此景,卻怎麽可能讓人笑得出來。
那是一種撲麵而來的驚恐感,驚恐到仿佛魂魄都一瞬間飛離了他的身體。
直到很久之後,才從他喉嚨裏發出咯喀一陣響,然後他抬起頭看了看我又看向冥公子,顫著聲問:“怎……怎麽可能會有兩個我?怎麽會有兩個……”
問完,見我和冥公子不做聲,他似乎一瞬間察覺了什麽。
隨即整個臉驀地扭曲了起來。
可怕的是,隨著他臉上這層恐懼的加深,他身體開始出現了一種無法形容的驚人變化。
原本憔悴但還算清秀的一張臉,幾乎是在我眨了下眼睛的瞬間,突然發出嘩啦啦一陣輕響。因為從額頭到下巴處,那張臉突然紮滿了玻璃碎片,且左邊額頭還不知被什麽東西給削掉了四分之一,血肉模糊得幾乎分辨不出五官的樣子。
身上更是到處都傷痕累累。狀況如此糟糕,但嚴曉峰卻似乎渾然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也完全感覺不到疼痛,隻直愣愣看著冥公子,過了半晌,抬起隻剩下三根手指的手伸到眼前看了看,他再次發了陣呆,隨後一把推開車門,急匆匆便想往外跑。
但哪裏比得上冥公子蓄勢待發已久的那番速度。
似早已預料到嚴曉峰會有這樣的舉動,沒等他探頭出門,冥公子手指往後視鏡上一拍,再輕輕往後一扯,便見嚴曉峰像被一股巨大力量猛地往後一拽,幾乎完全沒有任何反抗餘地便一頭撞在了駕駛座的椅背上。
隨後反手一伸,一把按住了嚴曉峰的頭,迫使他蜷縮在底座上動彈不得。見他徒勞無力胡亂一陣掙紮,不由笑道:“你跑什麽,找死麽?”
“本來就他媽已經死了!還能怎麽死?!”
這句話大概用盡了嚴曉峰全部的勇氣和力氣,因此吼完之後,他整個人一瞬間癱軟了下來,不再做任何掙紮,隻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我死了……死了……我他媽原來已經死了……”
看著他這副樣子,我實在很難用合適的語言去描述這種悲哀之極的感覺。
始終不知道自己早就已經死了,突然間看到自己屍體以一種無比可怕的姿態出現在自己眼前,驚懼之後,沒等來得及消化,又眼睜睜看著自己變化成同那具屍體一模一樣的樣子。
這種突兀到來又無比悲慘的現實,遠比死亡本身更為可怕。
於是驚恐,於是絕望,卻又無能為力地悲哀……
化成一種心如死灰的妥協,最後隻能藉由最為無用的眼淚去宣泄,然後蜷縮在那兒聽天由命。
著實悲哀得令人無法直視,甚至不敢多聽那低而壓抑到無法再壓抑的抽泣。
然而,這一切對冥公子來說似乎是視而不見的,他看著嚴曉峰,平靜的眼裏卻找不到絲毫能表現出他感受的東西,隻是由著這可憐的警察哭了陣,隨後道:“黃泉來使接引你,你躲了它幾天幾夜,殊不知再遲上一天半天,你的魂魄就要被這山裏的某種東西給無聲無息吞噬幹淨,這不是找死,又是什麽。”
“我他媽怎麽可能知道拿東西是從黃泉來的??還接我??要不是碰到這東西,要不是為了避讓它,我他媽會死??”
“你再好好想想,你真是因為碰上它,為了避讓它而死的麽?”
“還要怎麽想?!”
問完,停下抽泣抬頭用他那雙充血的眼睛緊盯著冥公子,但突然渾身一顫,繼而沉默下來。
一腔激動碰上波瀾不興,大概是一種虛脫般的無力,尤其麵對著冥公子這樣一個人。
他不動聲色看著嚴曉峰絕望發泄的樣子,一言不發地在對他靜靜微笑。
不知怎的,這微笑讓我想起第一次遇見他時的樣子。
隱藏在人的外衣下死神般的本質,平靜的神情對比著嚴曉峰絕望到暴躁的模樣,有一種淡漠得令人微顫的寒意。
所幸語調並不如他眼神那般離人千裏,在見到嚴曉峰僵硬的沉默後,他輕輕說了句:“你再好好想想。”
溫潤平和的話音,似有一種奇特安撫人心的作用,不僅令我悄悄朝他看了一眼,也令嚴曉峰重新抬起頭望向他,目光微微閃爍。
過了片刻,他倒抽了一口冷氣,身子一下子蜷縮得更緊了。
緊得幾乎將自己整個兒塞進車底下去,過了好一陣,才勉強抬了抬頭,喃喃說了句:“……想起來了,進山不久,我好像就昏過去了……所以……”
“所以?”
“所以沒多久,我就對車失去了控製,聽任它從山路上衝下去,直接撞上了那棵樹……”邊說,他邊朝斜坡下那棵樹幹已被撞裂的老樹看了一眼,肩膀再次一顫,似不堪想象當時的場麵。“……等清醒過來的時候,我就看到那頭動物擋在路中間……之前發生了什麽,一點印象都沒有,所以我一直都以為……”說到這兒,麵露一絲困惑,他朝冥公子皺了皺眉:“但它昨晚明明已經追到我了,為什麽那時候沒帶我走?”
“因為有人不希望你被它帶走,所以一直在幹涉著它。”
“幹涉?”一聽這話不由倍感困惑,嚴曉峰怔怔望著冥公子,難以理解地問:“……為什麽?”
這問題我也很想知道是為了什麽。
為什麽竟會有人暗中阻撓一個黃泉來使,試圖幹涉它將一個迷途的鬼魂帶走。這聽起來著實讓人感到費解。
但沒等冥公子回答,忽然車窗外傳來叮當一陣聲響。
細而婉轉,低而柔和,極其動人的一波聲音,這讓我立時往它飄來的方向看去。
倒不是因為被這好聽的聲音所迷,而是因為它正是剛穿過朝天門時那會兒,我所聽到的,曾還以為是自己幻聽的琴聲。
誰想一眼望去,所見到的那個彈奏者,竟是比琴音本身更為不真實。
因為那是個比琴音本身更為迷惑人心的“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