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七章 殿下可會治罪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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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問六不治,那麽什麽是六不治呢?

    所謂六不治:驕恣不論於理,一不治也;輕身重財,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適,三不治也;陰陽並,髒氣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藥,五不治也;信巫不信醫,六不治也。

    這是古代神醫扁鵲提出的,可不是江慧嘉原創,她隻是引用而已。

    江慧嘉當初引用六不治,也不過是想借先賢的名頭擋下一些故意找麻煩的人,其實也就是為了自保。

    眼下太子卻如此鄭重其事地提起六不治,說實話,江慧嘉是感覺到了有點尷尬。

    她從秦恒的話語中很明顯地聽出了他的“自卑”。

    很荒謬不是嗎?

    堂堂大靖太子,他站在世間最尊貴的位置上,可是他的內心深處卻竟然充滿了自卑!

    或許特異的身世從一開始就使他對自己充滿了否定,頭痛的折磨又加深了他的厭世情緒。

    而如今天下大變,他的隱秘身世還被代王當成攻擊點在檄文上大肆討伐。這樣一來,天下間,不論是高門權貴,還是販夫走卒,甚至是低賤至汙泥裏的教坊賤籍,都能知曉他的不堪。

    隻要有耳朵,能說話的人,就可以對他評頭論足。

    太子無所謂嗎?太子不在意嗎?

    從之前常文鈞的描述中,江慧嘉聽聞到的是一個從容堅定,氣勢強大,如同戰神臨凡般不可一世的太子。

    仿佛一切流言蜚語於他不過彈指雲煙,大廈將傾也不是什麽值得恐懼的事情。他自然有他的擔當,可以頂天立地,可以力挽天傾!

    然而事實上呢?眼下江慧嘉看到的,卻是一個充滿了自我否定,甚至仿佛恨不得自己從來就不曾出現在這個世上的病人。

    似這等人,他連自己都不在意了,他還會在意這個天下嗎?

    可是江慧嘉又看出來了,太子盡管內心深處充斥無數矛盾,但他的骨子裏又是溫柔的。

    如果不是溫柔的人,又怎麽會在夜風吹來時,不著痕跡地為江慧嘉擋風?

    是,太子為她擋風,江慧嘉看出來了,隻是她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眼下麵對太子的問題,她思考了片刻,終究很認真,很實在地回答他:“並沒有什麽六不治,那不過是我為防被人尋釁,無奈之下借用先賢做法,扯出來自保的一麵虎旗而已。”

    說到這裏,她麵現無奈地笑了笑:“縱是扁鵲神醫,提出六不治,又何嚐不是為自保呢?正所謂巫醫樂師百工之流,君子不齒……縱然行醫本是治病救苦,然而那又如何?我等懸得了壺,卻終究濟不了世,治得了病,卻竟然治不了自己的命!”

    是啊,古代醫者的地位極低。

    至少相比起他們所行之事來說,他們所能獲得的地位真的是與他們的職業重要性很不相稱。

    如周局判等太醫院的眾太醫,別看他們已經獲得官身,似乎脫離了“醫卜相、皆方技”的技工階層,可實際上麵對真正的權貴,他們照樣要被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一旦治不好某些重要人物的病,輕則被流放抄家,重則被砍頭夷族。

    治不好病就得被要命,這是正常大夫該承受的嗎?

    江慧嘉當初發現太子頭痛的真正病因在於腦瘤,為什麽卻不敢說?還不是怕治病治病,卻把自己的命給治沒了?

    說實話,就是很憋屈。“這操蛋的世界”,硬生生將她的醫德給無限壓低了。

    當然,也可以說是因為她本身醫德還不夠高尚,頭不夠鐵,所以她的底限才那麽容易被調下去。換了真崇高的來……嗬,說不定人家早已成神成聖,也說不定,早就人沒了呢?

    江慧嘉也懶得去設想了,反正她不是聖人,就這樣吧!

    她似乎有了傾訴的欲望,一些甚至對著宋熠都不曾出口的局促與難過此時竟對太子娓娓道來。

    “殿下可知神醫扁鵲原來死於暗殺?醫聖張仲景據傳聞竟是窮困至死,而三國時期的聖手華佗……卻是被魏王曹操囚害而亡。”

    她輕歎一聲:“佛說眾生平等,為何我等醫者,治病救人,卻反而要被世俗戕害?尋常大夫常被世人不解,受種種責難,便是傳世之神醫,竟也難逃命運作弄之苦。殿下,這是為何?”

    她的神情幽幽,微濕的長發貼在她臉頰上,星光揮灑,仿佛使她眼中都暗藏了晶瑩。

    太子不由得收了原本掛在臉上的諷笑,就怔了怔。

    他的思緒不自覺地被江慧嘉帶得有些偏了。

    “你……在怕孤?”太子似有些難以置信,他確實是非常敏銳的人,立刻又從江慧嘉的話語中提出另一個重點,“你怕治不好孤,孤……會要你的命?”

    江慧嘉就反問:“倘若我力有不逮,雖盡全力卻仍然無法根除殿下疾苦,殿下會治我的罪,要我的命嗎?”

    太子沒有任何猶豫,立即道:“自然不會,孤豈是那等人!”說話間,語氣平淡而堅定,竟還自帶一股傲氣。

    是了,太子雖然自卑,可他內心深處又同樣有著一種根植於骨髓的自傲。

    這個人簡直就是一個矛盾的集合體。

    江慧嘉卻是在心中暗暗鬆一口氣,她的引導成功了!

    對於像太子這樣又驕傲又自卑,又聰明又敏感的人,直接的勸慰基本都是很難起效果的。

    因為聰明人往往都能聞一知十,甚至是聞一知百。你懂的道理他都懂,你不知道的東西他甚至比你還要知道。

    什麽人無貴賤啊,出身不是你能選擇,你沒有原罪,什麽都不是你的錯……之類的話,太子能沒聽過嗎?

    也或許是沒聽過吧,因為不是誰都有膽子在他麵前說這類的話。而能夠說這種話的人,比如昌平帝,他又不見得會說,也不見得願意說,即便說了,太子又不見得願意聽。

    但不管聽沒聽過,這種局外人的勸慰法,在太子這種人聽來,很可能還會起反效果。

    江慧嘉決定攻心為上,先示弱,以引起他的共情。

    果然,太子先就給出了承諾,首先回應江慧嘉“不會治罪”。

    但給出這個承諾的同時,實際上他也是在與他自己和解了。無形中,他就被繞過了“我還要不要治病”這個問題,變成了“我該怎麽治病”。

    他的求生欲又一次被無形中激發。

    於是,這一次談話的最重點終於到來。

    江慧嘉鄭重行了一個叉手禮,先道:“多謝殿下。”

    然後說:“殿下說不治罪,小女卻仍是有些害怕。”

    秦恒便微挑眉看過來,仿佛用眼神詢問:“你還在怕什麽?”

    水聲滔滔,江慧嘉靜默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