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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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一隻黑色的蝴蝶落在了大牢牌匾的一角。
一身夜行衣的蘇衍緊隨其後,循著蝴蝶一路前來,躲在大牢外角落的陰影處。他先從懷中掏出那邊銅鏡,右手拂過鏡麵,鏡麵裏便出現那蝴蝶的身影。
蘇衍右手捏訣,催動牌匾上的蝴蝶輕輕振動著翅膀,越過大牢的高牆,飄飄悠悠地進了大牢裏頭。
自銅鏡裏,可以看見蝴蝶飛進大牢後,穿過一道僅僅能夠容納兩個人並肩通過的小道後,到達一處開闊的房間。這個房間靠邊上的位置上擺著一張桌子,上頭擺著不少小碟,都是花生、腰果之類堅果零食,中間還有一個瓦罐,不斷有熱氣從裏頭冒出來,不知煮了些什麽。
桌子旁邊的地上還擺了不少酒壇子,大多都是開封了的,有幾個倒在地上,不斷有酒水從裏麵流出來。
蘇衍大致觀察了一下這個房間的情況,繼續催動蝴蝶往裏飛,尋找裴景行的下落。
這個監獄雖然不小,但裏麵關押的人卻很少,蘇衍看著鏡子裏的蝴蝶飛過一個個空置的囚牢,最終停在一處牢房前麵。
蘇衍右手再次拂過鏡麵,這次,鏡子裏的景象愈發清晰,蘇衍甚至能看見裴景行□□出來的那一截皮膚上的青紫色瘀傷——顯然,縱然有明琅郡主知會過京兆尹,裴景行還是難逃這些酷吏的私刑。
蘇衍心中有氣,他讓蝴蝶留在原處,自己則收了銅鏡,從陰暗的角落裏走出來,打量著斜前方的大牢,在心裏琢磨著該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去。
還沒等蘇衍想出一個法子來,從遠處傳來馬車車輪與道上車轍接觸發出的摩擦聲,馬車走得近了,才發現拉車的是兩匹騾子,那車上擺放著不少大半個人高的圓桶,從裏麵發出濃濃的惡臭。
是倒夜香的。
趕車的是個中年人,他口鼻處蒙著一塊布,但顯然這布的遮擋效果並不怎麽好,此時他皺著眉頭,一個勁地驅趕騾子。
而落在他身後的老者,則一臉泰然,似乎早就習慣這味道了。
蘇衍重新隱在黑暗之中,但這兩人的對話卻源源不斷地傳進他的耳朵裏。
“爹,今兒個的怎麽這麽臭呢。”
“是麽?我怎麽沒聞到。”
“爹,你那鼻子早廢了,香的臭的到你鼻子裏,一個樣兒!”中年人抬起左手不停地扇著,又說,“爹,您看咱們要不別做倒夜香的活了吧。”
“別做了?”老者笑問道,“那你打算怎麽辦呀?”
中年人心中算盤打得響,說道:“都這麽多年了,好歹也有些積蓄,幹脆盤個鋪子下來,您就當甩手掌櫃。”
老者哈哈一笑:“那你打算做什麽生意呢?你既無人脈,更沒有門路,又怎麽低價收購貨物,再賣出去呢?”
中年人的軟肋被戳中,剛想再說話,老者拍了拍他的後背,提醒道:“就快到大牢了,你趕緊閉嘴,免得惹那些官爺不快。”
中年人這才不情不願地閉嘴。
這兩父子間的對話,倒是給了蘇衍一個主意——大牢裏的犯人或許吃喝拉撒都得在那小小的囚牢裏,可這些獄卒不是犯人,怎麽肯受這樣的罪呢?
這兩個倒夜香的去大牢那,自己大可以暗中製造些小小的騷亂,轉移那些獄卒的注意力,自己好趁機偷溜進去,找到裴景行。
蘇衍主意已定,他幹脆貼著路邊的牆,不遠不近地跟在這對父子身後,慢慢靠近大牢。
騾車停在大牢前,老者上前與守衛在大牢門口的兩個侍衛交涉。沒一會兒,他退了回來,招呼自己兒子從騾車上卸下其中一個圓桶,慢吞吞地往大牢裏推去。
躲在牆角的蘇衍從地上撿起幾顆石子,朝那騾車上的圓桶打去。圓桶被石子砸出好幾個口子,一股惡臭濃稠的液體從裏麵流出。其中一隻圓桶或許是用的時間久了,竟然嘩啦幾聲,桶身裂成好幾塊碎片。
那中年人和看守大牢門口的兩個侍衛率先忍不住,一個個遮住口鼻,趕緊遠離這騾車。
其中一個侍衛罵道:“你他娘的怎麽幹活的?趕緊把這東西給我收拾幹淨!”
中年人哪裏肯輕易靠近騾車?他特意綁在臉上用來遮擋惡臭的布已經沒用了,此時他和這兩個侍衛一樣,一手捂住口鼻,含含糊糊地打著太極:“兩位官爺,稍安勿躁,這就算我用手抓,一時半會也整不了啊。我做這行當一年都不到,沒遇見過這種情況。兩位官爺,您們看不如這樣,我去裏頭請我阿爹出來,問問他老人家怎麽辦,可好?”
兩個侍衛此時已經是被這惡臭熏得一個頭兩個大,聽這中年人這麽說,當中一個罵道:“這大牢是你能隨意進的?你知不知道這大牢都是用來關押什麽人的?”
中年人賠笑道:“小的見識少,實在是不清楚。既然我不方便進,不如請官爺進去,把我阿爹喊出來,好不好?”
兩個侍衛眼下也是別無他法,其中一個說道:“我去裏頭,你繼續看著。”
另一個一挑眉,不肯了:“憑什麽你進去?我比你年長,當然是我進去喊人,你守在這才穩妥。”
其實進去喊人並不重要,關鍵是要找個正當的理由,好遠離那地上一坨惡臭。這兩個侍衛相互不讓,惡臭又源源不斷地侵襲著他們的嗅覺,簡直就是雙重煎熬。
最後,還是那資曆淺的敗下陣來,他繼續守在大牢門口,而另一個則進去喊人。
侍衛和中年人都離大牢的門口遠遠的,並不大注意門口的動靜。蘇衍趁此機會,足下一點,如同一隻雨燕一般,在黑夜中倏地一下進了大牢。
進了大牢以後,蘇衍並沒有急著前進,而是走到這條道路中間,貼著牆,雙手在牆上摸索了幾下,果然找到了用來放置蠟燭的燭台。
這燭台應該是許久沒有用了,蘇衍摸了一手的灰。為了以防萬一,蘇衍最終選定兩個燭台中間的位置,貼著牆,右手捏訣,口中念念有詞。
等蘇衍做完這一切,大牢裏麵傳來好幾個人的腳步聲。黑暗之中,蘇衍可以憑借自己的左眼,清楚地看到原本守在門口的侍衛手中拿了幾把鐵鍬走在最前麵,後麵跟著那倒夜香的老人,其後還跟著兩個拿著油燈的獄卒。
油燈的燈管微弱,照亮的範圍有限,加上蘇衍身上還有障眼法,一行人從道路中通過,竟然沒有一個察覺到蘇衍的存在。
先前蘇衍在銅鏡裏隻見到四個獄卒,都在這通道之後的房間裏,如今走了兩個,剩下兩個已經難不倒蘇衍了。
他深吸一口氣,貼著牆緩緩向裏移動。等蘇衍走到通道的尾端,可以看見剩下那兩個獄卒正背對著他喝酒,當中還罵罵咧咧的,似乎是在罵倒夜香的做事不利索,盡給他們惹麻煩。
蘇衍突然從黑暗之中現身,拔下背後的桃木劍,出手如電。那兩個獄卒隻覺得背後一陣不同尋常的風傳來,還來不及轉身,就暈了過去。
蘇衍一擊得手,並不急著立刻進去尋找裴景行,而是拿起桌子上開封的酒壇,往這兩個獄卒的碗裏添了些酒,再把酒碗打翻,裝成是這兩個獄卒酒醉的模樣。
等他做完這一切,通道裏傳來腳步聲——顯然,是先前那兩個獄卒回來了。
蘇衍不再久留,布置完一切,便急急地往大牢深處走去。
“裴景行,裴景行。”來到關押裴景行的牢籠前,蘇衍壓低聲音,又招呼停在一旁的蝴蝶飛進去,吸引裴景行的注意力。
“蘇衍?”借著從牢籠上方一個四方口子裏流瀉進來的星光,裴景行看清了來人,頗為驚訝地走到牢房前,與蘇衍隔著幾根鐵杆相望。
“你怎麽來了?”裴景行看到蘇衍,十分著急,“這裏是大牢重地,萬一被人發現了,你的頭就不保了!”
“放心,”蘇衍敷衍地安慰了一下裴景行,說起正事,“是朱誌文設計陷害你。”
“朱誌文?”裴景行有些疑惑,“當日是牛春輝約我見麵,突然殺出一個人,把牛春輝給殺了。”
蘇衍便把自己查到的事情給裴景行說了一遍,又說道:“這個朱誌文好像本來就想對牛春輝動手,我偷聽到他和他的家仆說話,說這是一石二鳥之計。你放心,我已經拜托田七他們,這些小妖會竭盡全力,替你尋找到那個殺手的。”
裴景行落難這幾日,還是頭一次見到除了獄卒以外的人,他身上的拷打雖然難熬,卻比不上內心的煎熬。
盡管他明白自己這些年性格孤僻,沒有什麽朋友,而像福伯那些家中的仆人雖然有心搭救,也苦於沒有門路,更何況自己的確是“殺”了牛春輝,牛國公唯一的孫子,裴懷玉也說不上什麽話。可是,當他看到蘇衍不顧重重危險,居然單身闖入大牢,將這些隱情告訴他,還安慰一定會救自己,裴景行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
裴景行到底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他很快就冷靜下來,抓緊時間與蘇衍分析道:“朱誌文與牛春輝坑瀣一氣,朱誌文頗有城府,又有膽識,算是那個小團體的頭頭。而牛春輝從小就被家裏人給寵壞了,總是隨心行事,從來不顧及其他。朱誌文對牛春輝下毒手,隻怕是牛春輝不小心說錯了什麽話,或者是做錯了什麽事,把朱誌文的秘密給暴露了。”
“捉孩子的事情,”蘇衍提醒道,“殺手不早不晚,就在我們救了小妖之後動手,或許朱誌文是擔心自己與牛春輝捉人和妖怪的事情暴露了,想殺人滅口,趕緊切斷這條線索。”
“很有可能,”裴景行說道,“牛春輝當日設計讓我與他獨處,按照他的性子,是絕對想不出這主意的。很有可能是朱誌文給他出的主意,又把殺手介紹給牛春輝,假意讓這殺手殺我。結果牛春輝沒想到,這殺手竟然是他的催命無常。”
“但是為什麽要陷害你?”蘇衍對於這點很是不解,“就算他要洗脫自己的嫌疑,也有很多辦法,為什麽還要想辦法把你設計進去?如果你不上當,這個計謀不就落空了麽?”
裴景行眼神一暗:“他與我有舊仇,又想找個替死鬼,或許就是這個原因,才找的我吧。”
蘇衍不信,又問道:“你說你與他們曾近一起去過西域,是那時候結下的仇麽?”
裴景行含含糊糊地說道:“或許吧。”
蘇衍繼續問道:“到底是怎麽結的仇?還有別人麽?這或許是一條線索。”
令蘇衍沒想到的是,裴景行這次幹脆地放棄了這條線索:“沒有,就他們兩個。也不是什麽深仇大恨,都是年輕人,身上帶著傲氣,難免起一些摩擦。”
裴景行這一席話,與他平常的性格一點都不相符,蘇衍明顯能察覺到,裴景行再隱瞞什麽往事。這往事或許可以幫助裴景行洗脫身上的冤屈,但是裴景行寧肯放棄這個機會,也不肯告訴他。
蘇衍隻覺得心裏頭又涼又酸,好似有一口氣堵在胸口,發泄不出。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也就不知道為何會這樣,悶悶地問道:“那我們接下來怎麽辦?”
裴景行良久無言,隻是看著自己一雙受傷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在這不尋常的安靜之下,蘇衍隻覺得自己胸口那團氣正在不斷擴大,好似蔓延到了他的四肢,順著脖子竄進了他的頭顱,讓他渾身都像是要炸開了一般。
就在這時,裴景行突然抬頭,盯著蘇衍,啞聲說道:“蘇衍,這件事牽扯太過,你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道士,不要再繼續趟這渾水了。”
“為什麽不?”蘇衍隻覺得身體裏那團氣被裴景行這句話一戳,好似炸開了,又好似泄了氣,他又是激動,又是無力地問道:“當初你不顧自己的安危,從萬道士手上救下我。裴景行,這次輪到我救你了!”
裴景行心頭一暖,苦笑道:“那次的情況不比這次凶險。蘇衍,有些時候,潛在的危險才更加可怕,因為你不知道藏在暗中的敵人什麽時候會突然發起攻擊。”
蘇衍更為堅持:“不試試怎麽知道?不管敵人是人也好,是鬼也罷,我蘇衍都不怕的。裴景行,隻要我蘇衍在,我一定會救你!”
裴景行鼻子一酸,眼中竟湧出淚花。他趕緊低頭掩飾自己的失態,裝作不經意地擦了擦臉。
他剛想說話,卻聽到有腳步聲在靠近。
現在已經顧不得說服蘇衍了,裴景行催促道:“快躲起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