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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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便是除夕,本該是喜氣洋洋的日子,皇帝卻突然消瘦了許多,眼睛下方兩個深深的眼袋已經表明皇帝這些天的日子不好過。

    “來啦,”皇帝看著麵前行禮的裴景行,說道,“不必多禮了。今日宣你進宮,是想問你四年前的事情。”

    裴景行聞言,心一下子跳漏了一拍,勉強鎮定地答道:“臣定知無不言。”

    “嗬嗬,裴街使不必擔憂,”皇帝的笑意不進眼底,“當年你們進了那座古城,你與其他人分開了,是不是?”

    “是,”裴景行答道,“臣當時不小心掉進一個洞裏,結果就和其他人走散了。”

    “那你在走散的那幾天裏,可曾見過什麽東西?”

    裴景行皺起眉頭,顯然,他對皇帝口中所說的“什麽東西”並沒有太多好感。裴景行斟酌了一下話語,說道:“陛下,不知您所說的‘東西’指的是?”

    “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皇帝又說,“有什麽是你從未見過,或者造型怪異的?”

    裴景行仔細想了想,搖頭道:“臣掉進洞裏後,身邊隻隨身帶了兩個火折子。臣害怕要在洞裏呆許久,便盡量不走岔路,隻照亮腳下一塊的路,所以並沒有見過什麽不同尋常或是造型怪異的東西。”

    “是麽?”皇帝有些遺憾,不死心地再問,“你再好好想想。”

    裴景行看皇帝這架勢,知道自己不說些什麽出來,對方是絕對不會這麽輕易就把自己放回去的。要是換成其他日子那就算了,隻是今天家中多了一個眼盲的蘇衍,他若是回去晚了,隻怕蘇衍不自在。

    裴景行想了又想,突然靈光一閃,說道:“臣除了洞中石壁和沙蛇老鼠以外,並沒有見到其他的東西。要說有什麽怪異的,可能是有些石壁上的畫像了。”

    “畫像?”皇帝聽了,身體微微前傾,“都畫了些什麽東西?”

    裴景行這下可就犯了難,老老實實地回答:“陛下恕罪,當時臣滿心都是想找一條出路,並沒有仔細觀察那些壁畫的內容。當時臣隻是匆匆看了幾眼,現在要想起來,著實困難。”

    “無妨,”皇帝擺擺手說道,“今日宣你進宮,一來是想問清楚當年的事情,畢竟當年你們年紀還小,突然經曆這種事情,難免會驚慌失措。二來嘛,那古城裏或許有屬於本朝的舊物,朕還需要仰仗裴街使你,去替朕將東西取回來。”

    裴景行心頭一震!

    獨自一人沒日沒夜地在廢棄的古城裏打轉,如同一個溺水之人一般瘋狂地尋找著出路,靠著沙蛇等動物的肉勉強為生,又親眼看見太子等人在分食同僚的屍體,這些是他這輩子最想忘卻的歲月。

    那古城裏的一段經曆可以說已經徹底毀了他這四年來的生活!

    如今皇帝突然開口,要他再去那古城走一趟,這與用鈍刀割他的肉有什麽區別?

    皇帝卻不容他多想,就在裴景行還懵著的時候便拍板了:“餘下的事情國師會和你細說,他就在外麵等你,去吧。記住,今日之事,不要和旁人提起。”

    事已至此,裴景行再多反感也隻能領命。

    國師果然在外頭等候,肩頭還有些許雪花在上頭,顯然是剛來不久。

    “裴街使,咱們又見麵了。”國師保養得好,本來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看上去才三十出頭,和他的師兄萬道士一比,簡直就是兩輩人。他笑起來一團和氣,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要不是先前裴景行和蘇衍險些被他坑了一把,裴景行還真把他當成一個得道高人來看。

    “有勞國師了。”裴景行朝國師點頭致意,話中卻帶著不滿。

    國師隻當沒有聽出來,笑嗬嗬地比了個請的手勢:“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還請裴街使移步國師府。”

    才出宮門,金吾衛街典項少軒也在此等候,他看裴景行出來了,便上前一步。

    裴景行會意,轉頭對國師說道:“還請國師稍等片刻。”

    國師倒是無所謂:“也好,我就先去馬車裏等裴街使吧。”

    項少軒與裴景行往旁邊走了幾步,前者壓低了聲音說道:“裴街使,我和兄弟們把發現屍體那地方周圍都搜遍了,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人或者線索。”

    “發現屍體的地方在哪裏?”

    項少軒回答道:“發現男屍的地方是太平坊裏的一個破廟,我特意問過住在附近的人,說這廟有些年頭了,但是大概從十幾年前起,廟裏的僧人陸陸續續突發疾病過世,請過去看病的大夫一隻手都數不過來,可就是治不好。後來就有人說,是這廟裏有邪祟作亂,僅存的僧人怕得不得了,幹脆就舍棄了這座廟,去其他寺廟掛單了。這廟被廢棄之後,就成了流浪貓狗的聚集地,但過了一段時間,就有人發現經常會有流浪的貓狗消失。”

    裴景行聽了,已經了解了大概,破廟這邊從一開始就傳出邪祟作亂的謠言,平日裏鮮少有人靠近,更不用說主動進入了,能夠注意到流浪貓狗失蹤的,必然是長久住在那裏的人。可一旦注意到這一點,住在破廟附近的人就更加把破廟視作洪水猛獸,不敢靠近,這反倒使破廟成為像萬道士那種流亡之人的棲身之所。

    隻是萬道士為何會死在那,屍體又為何突然消失,裴景行一時也摸不著頭腦。

    “裴街使?”項少軒看裴景行沉默不語,還以為是自己在哪裏出了疏漏,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裴景行回過神來,拍了拍項少軒的肩膀:“我還有要事去辦,破廟那邊的事情就先交給你了,你回去繼續派人去搜尋那具男屍的下落,消失得這麽幹淨,肯定不是被野貓野狗啃食了。還有,夜裏巡邏的人手再加派一倍,白日裏多加一個時辰的訓練。”

    “裴街使,難道那具男屍有問題?”

    裴景行神色沉重地朝著項少軒搖頭:“明日就是除夕,緊接著便是元宵,難免有貪欲熏心的歹人會鋌而走險,選在這種日子犯案。我們金吾衛掌管西京治安,弟兄們隻好多擔待一些。”

    項少軒明白了,裴景行這話是要他回去交代給一眾金吾衛的,免得人心惶惶,謠言四起。

    “是。”

    等項少軒離開,裴景行上了馬車,看到坐在對麵的國師,他心念一動,難得主動開口:“國師,我有一事,還想請國師解惑。”

    國師一笑:“但說無妨。”

    “前日夜裏,有巡邏的金吾衛在太平坊一處廢棄的破廟裏發現了一具男屍,結果男屍在金吾衛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飛,隻留下一張裹屍的草席。”

    “這說法太過籠統了,”國師聽後,說道,“那男屍不見是誰第一個發現的,他們有沒有立刻搜查過周圍?”

    裴景行沒有回答國師的問題,而是繼續說道:“那具男屍缺了左耳,右手少了兩根手指。”

    “這倒是故人了。”國師依舊笑著,看似十分輕鬆,隻是他緊繃的嘴角暴露出此時緊張的心情。

    “沒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具男屍應該是國師師兄的。”裴景行雙眼牢牢盯著國師,“屍體突然失蹤,會不會是起死回生了呢?”

    “裴街使不是最討厭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了麽?”國師閉上眼,長出一口氣,“我師兄年紀比我大,又顛沛流離的幾十年,早衰也是正常的事情。可惜啊,師兄弟一場,我竟然連替他收屍的機會都沒有。”

    裴景行聞言,突然大笑起來:“原來如此,既然國師也認定萬道士死了,那我也就放心了。”

    “……”

    國師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是上了裴景行的當。

    隻聽裴景行繼續說:“正月裏西京魚龍混雜,可惜陛下命我去西域走一趟,不在西京。國師,西京可就拜托你了。”

    國師勉強笑道:“哪裏的話,有金吾衛在,我大可高枕無憂。”

    話不相投半句多,裴景行說完這些,便不再開口。國師則懷著心事,一路上都閉著眼睛,不知在打著什麽主意。

    直到國師將裴景行領進國師府,命眾人退下,屋子裏之餘他們兩人後,他才將皇帝沒有說完的話補充清楚:“當年從古城出來的你們幾個人當中,有一個人出事了。”

    “出事?”裴景行在腦子裏把人選一過濾,就猜出來了,“是太子麽?”

    也隻有太子出事,皇帝才會這麽神秘兮兮地把他宣召進宮。

    “裴街使果然是聰明人,”國師敷衍地誇讚了一句,說道,“其實太子自四年前從西域回來後身體便不好了,禦醫替太子診脈,並未發現太子身體有異,我也曾多次替太子驅邪,但東宮中並沒有找到任何邪祟作亂的蹤跡。後來有禦醫猜測,或許是因為那件事使得太子心中有愧,才導致太子身體日益衰弱。數日前,太子突然昏迷,一直到昨天半夜才清醒,而且太子背部出現了一個印記。”

    “印記?”裴景行提起精神,問道,“什麽印記?”

    國師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畫了一個圖像:“看上去像是眼睛,而且越來越大,最早發現的時候隻有小拇指指頭大小,現在已經和一個成年人的拳頭差不多大了。”

    “隻有太子有麽?”

    國師眼睛一亮:“其實昨天已經檢查過趙世敏的後背了,也有一個眼睛一樣的印記,但是比太子的要小一些。”

    裴景行又問:“國師要檢查我的後背麽?”

    國師舉起右手,比了個手勢:“得罪了。”

    裴景行也不扭捏,幹脆地脫下大氅,又把外衣和中衣脫下,堆在腰間,露出精瘦結實的後背來。

    國師湊近了一些,細細打量,甚至還時不時用手指戳弄幾下,良久才開口道:“裴街使,你後背右邊靠近手臂的地方可曾有痣?”

    裴景行已經猜到國師想說的了,搖頭道:“沒有。”

    國師示意裴景行將衣服穿好,又說:“那顆黑點太小,我不敢斷定。”

    不知怎的,裴景行聽到國師這句話,雖然多少有些氣虛,但同時也覺得自己心中的一塊大石落了地。

    我總歸是要再去一次西域的。

    裴景行在心中想著。

    雖然他總是抗拒去回憶西域的一切,總是想要逃避這一段經曆,可是在四年的刻意忽略之中,裴景行內心深處出現了另一種聲音,呼籲著,或者說是蠱惑著裴景行,讓他回到西域,回到那座古城去。

    “我先前偶然收了一隻非鬼非妖的怪物,查閱古籍才發現這怪物是西域一個部族用某種邪術造出來的奴隸,用來保護聖地。”國師等裴景行穿戴整齊後,繼續說道,“你們背上的印記在古書上也有記在,是專門用來懲罰擅闖聖地的罪人,無論你們生在何處,印記都不會消失。印記在人體內潛伏少則數日,多則數年,印記一旦浮現,就不可逆轉,直到將人的精血慢慢吸幹。”

    裴景行聽了,隻覺得自己後背右邊靠近手臂的地方又熱又癢,下意識便想伸手去抓兩把。

    國師又說:“三十多年前,當時的廢太子從他的一個姬妾那知道了聖地,他將自己收集來的一些寶貝悄悄運到聖地裏藏起來,據說其中有一件寶物,有起死回生之效。如今太子生命垂危,隻有靠你們去古城裏找這間寶物了。”

    如今太子不時陷入昏迷,不管是禦醫還是國師都束手無策,皇帝無奈之下,隻能求救於西域古城中廢太子那件飄渺的寶物,偏偏這件寶物長什麽樣子,又是什麽材質,沒有人知道。

    裴景行與趙世敏是唯二進過古城並活到現在的,他們後背也和現今的太子一樣,被打上了眼睛形狀的印記,他們這次的古城之行,即是救太子,更是救他們自己。

    “蘇道友的眼睛怎麽樣了?”談完了正事,國師突然關係起蘇衍的眼睛來。

    裴景行警覺起來,不動聲色地回答道:“還是老樣子。”

    “是麽?”國師嘴角揚起一抹笑,“說起來,我險些忘了。廢太子當年藏在聖地裏的可不光隻有一件寶貝,聽廢太子的一個隨從說,當年廢太子得了一樣解毒至寶,叫朱寶□□,能解萬毒。蘇道長雙眼滲入了魔蛇的血,這不是一般的毒,或許朱寶□□可以讓蘇道長雙眼複明。”

    裴景行聽說蘇衍雙眼有救,忙問道:“那朱寶□□要如何解毒?”

    國師也不賣關子,說道:“按照古書記載,將這朱寶□□的肚子剖開,拿出他的內丹,磨成粉後分成三份,兩份口服,一份敷在傷口周圍,三天之後毒性便消了。”

    裴景行心中細細記下,又問:“敢問國師,那朱寶□□有什麽特征?”

    “這我就不知道了。”國師搖著頭說道,“朱寶□□這東西我也是頭一次見到,世上能人眾多,或許有其他人知道呢?”

    一想到蘇衍的雙眼或許有救,裴景行對這次的西域之行也就沒那麽排斥了。

    國師在一旁瞧見他臉上的喜意,突然冒出的一句話卻如同一盆冷水,把裴景行剛起的七分幹勁給潑沒了。

    “險些忘了,這朱寶□□的內丹一旦見風或是見光便會化為水,裴街使這次西行,不如把蘇道友一塊帶去,免得好不容易尋得朱寶□□,卻是空歡喜一場。”

    裴景行一顆心沉到湖底:“蘇衍眼睛不好,這次去古城路途凶險,常人尚且不易,更何況他?我找到朱寶□□,把它帶回來便是。”

    國師搖頭笑道:“裴街使,這你就不懂了。朱寶□□是罕見的寶貝,多少人覬覦著它?這寶貝可是活物,最機靈不過了,一旦你們打破朱寶□□的封印,它便會想方設法逃走。西域距離京城千裏之遙,裴街使有把握能把這朱寶□□帶回西京麽?”

    裴景行沉默片刻,突然出聲:“國師知道那麽多,難道當年是國師親手封印的朱寶□□?”

    國師一怔,隨後哈哈大笑起來:“裴街使倒是會說笑。”

    “國師與我這麽說,難道就不怕我告訴陛下麽?”

    朱寶□□既然可解世間萬毒,皇帝未必不想占為己有,國師竟然偷偷藏著這消息而不上報,要是讓皇帝知道,起了疑心,他這國師就算還能繼續當,也不能安穩了。

    國師卻有恃無恐:“若是讓陛下知道了,這朱寶□□可就與蘇道友無緣了。”

    用蘇衍威脅裴景行,這一招雖然下作,卻十分有效。

    “多謝國師了。”裴景行板起一張臉,不願再與國師談論蘇衍去不去的問題,“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先告辭了。”

    “來人,替我送送裴街使。”(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