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4章 最值得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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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日,風和日麗,她白天還靠在我懷裏為我們即將出生的孩子縫新衣,可日落剛到,肚子便開始劇痛。

    雖然我已經有了一雙兒女,但麵對此情此景,仍舊覺得手足無措。

    尤其對象,還是她。

    我看著範氏與接生婆還有府中的丫鬟進進出出,我耳邊回蕩著她聲嘶力竭的喊聲,我看著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出,整個人幾乎沒了魂兒。

    老天爺,我求你,求你讓她和孩子都能平安。

    為此,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高傲如我,一向不信命的我,第一次懇求老天,讓我的愛人和孩子平安。

    隻可惜老天似乎根本沒有聽到我的懇求,當我看著接生婆抱出的那一個沒了呼吸的女嬰時,我腳下一個踉蹌跪倒在地,雙手顫抖,卻不知該如何接住那已經沒了呼吸的小小身體。

    “老爺……”範氏在我耳邊輕喚,“葉妹妹懷的是雙胞胎,眼下這個已經折了,另一個……”

    “一定要保住!”我驀地放聲回答,整個人抖得厲害。

    不敢再去多看那夭折的孩子,沉默良久,隻吩咐管家找一處好地方將她給埋了。

    我想我一定是做錯了什麽,老天才如此懲罰我。

    可既然這樣,衝著我來就好,何必要涉及到我的妻兒?

    我苦苦哀求,跪在門口一直不肯起來。

    或許是我的誠心終於打動了老天爺,當孩子的啼哭聲從房中響起,我終於鬆了口氣,整個人癱倒在地,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

    這一雙孩子,死了一個,留了一個,留下來的那個,注定要背著兩個人的性命而活。

    當處理完畢我重回屋中,看著她麵色蒼白卻含著淡笑的模樣,我上前捧起她的手,低聲說了句“謝謝”。

    謝謝你肯出現,謝謝你肯留下,謝謝你肯為我生下這個孩子。

    她沒有回答,依舊如往常一般順著我的頭發。

    我想如果那一刻我沒有貪戀溫暖而是抬起了頭,或許我會看到她眼中的決絕。

    那種已然功成名就後的淡漠。

    一個月很快過去,可即便是在月子裏,她也沒有閑著。

    白日裏總是忙不迭地替孩子縫衣服,晚上便一直抱著不肯撒手。

    我總說因為這孩子的出現而分了我的寵,她也隻是笑笑,說我一個當爹的人太不正經,竟然跟女兒爭這些。

    我為我們的女兒取名叫做青墨……墨研清露月,琴響碧天秋。

    一如我們相遇的那個夜晚,秋月皎潔,夜露清寒。

    而她,是我見了一眼,就認定了一生的姑娘。

    那時我滿心都沉浸在幸福中,並沒有發現她的任何異樣。

    直到很久後想起,才驚覺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意味著告別。

    擔心無法陪伴孩子成長,便在她年幼時,留下親手縫製的衣裳。

    擔心她孤身一人受到欺負,便善待府中眾人,隻為孩子積德。

    擔心她沒有娘親照顧,便親自委托範氏,希望對方將孩子視如己出。

    她做了一切努力,為了這個孩子,卻沒有為過我。

    或者說,在她所有的考慮中,從來都沒想過沒了她的我,將會是怎樣。

    還是一個雨夜,當我外出回府,一身潮濕地衝到她的房中。

    那時我手裏還拎著專門為她買的桃花酥,可等著我的,卻是空蕩蕩的房間,還有已經涼下去的溫度。

    那一刻,我終於慌了。

    我發了瘋一樣將整個宅子翻得底朝天,我不顧容帝的忌憚,發動自己手下所有勢力翻了整個洛陽城。

    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

    她留下的,隻有一個孩子,還有一隻尚未帶走的耳墜。

    我捧著那隻耳墜,把自己關在房中三天三夜。

    我開始細細回想,從最初的相遇,到後來的訣別,再到重新相聚,這短暫的時間裏,她到底什麽時候是真什麽是假。

    我分不清。

    或者說,我根本不敢分清。

    原來我一直都是個傻子,明明是自己做的局,卻甘心化作一顆棋子,與她一起維持這得來不易的假象。

    她不愛我,從來就沒有愛過我。

    原來我不是不知道,隻是不敢去承認。

    我害怕,現實會將我塑造已久的美夢給擊碎。

    作繭自縛,便是如此。

    我跌跌撞撞闖進嬰孩的房間,看著那搖籃裏的小小孩童,明知這是她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我卻恨不能從來沒有存在過。

    那一刻,我是真的想掐死這個孩子。

    但是當那呀呀囈語的孩子睜大了眼睛望著我笑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就這樣掐死她,也太過輕鬆了。

    茹兒,我所有的幸福跟苦難都來自於你,若你不一起淪陷,豈非太對不起我?

    既然你的職責是守這天下,那麽,我就來亂了這天下!

    我尋到的高人沒能告訴我她的下落,反倒告訴了我這孩子的不同尋常。

    從那時開始,我腦中便開始製定一個計劃。

    連帶著之前的準備,我慢慢部署,從容召到齊宣,從齊宣到擎南,從擎南到皓月。

    三個月後,我終於得到了她的消息。

    在齊宣邊境一處叫做從化的地方,有人打聽到了一些特別的情況。

    我知道那是她,於是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

    可她似乎真得是不想再跟我有任何瓜葛,待我到了那裏,麵對的又是一間空蕩蕩的房子。

    還有一塊帕子。

    我記得,那是月雲升送給她的。

    這一次,我終於放任自己的怒火,我想要毀了這個城,我想讓她後悔。

    所以我撒了一把藥下去,將它變成了人間煉獄。

    茹兒,我有一輩子的時間陪你慢慢周旋,我要讓你知道,欺騙我的下場是什麽!

    這以後我再也沒有聽到她的任何消息,隻是從皓月傳來的一些情況來看,月雲升那邊,很好。

    他好,便代表著她好。

    我看著這世間無限美好的模樣,內心卻越發憤恨。

    為什麽你們可以高枕無憂,笑顏如花,為什麽我就要滿心愁悶,陰氣沉沉?

    這不公平!

    我開始翻越古書,練一些被稱之為歪門邪道的功夫。

    我知道除了權力之外,我還需要有足夠大的力量去掌控這個天下。

    我想,隻要擁有了天下,我就可以重新擁有她。

    所以,我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等到範氏逝去,等到我納了新的夫人,等到孩子們都長大,等到他們都有了自己的生活。

    我兩鬢發白,偶爾看著鏡中的自己,再也沒有往昔的意氣風發。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現在站在她麵前,隻怕會更被她瞧不上吧……

    這些年來,我藏鋒露拙,外人眼裏我不過就是個唯唯諾諾又沒什麽用的老實人,可我知道,我一直都存著一口氣,為她。

    我練的功夫會讓人痛不欲生,為了她,我忍。

    我布的局會讓我的子女喪命,為了她,我無視。

    我要亂的這天下會讓我們的孩子變成一具行屍走肉,為了她,我不在乎。

    我的一生,被一個女人所亂,我明明對她恨之入骨,可實際卻甘之如飴。

    然後,我繼續等待。

    我等啊等,等到青墨嫁人,等到她離開,等到她一步步進了我的局,等到她出事。

    我知道她會出手,她可以不在乎我,但她不會不管她的女兒。

    那五年,我留在容召,時刻關注著皓月的情況。

    我知道是她救了青墨,並把她交給了月雲升。

    我知道月雲升視她如己出。

    我知道他們這些年過得很好。

    多麽諷刺的現實啊,明明那合家歡樂的場景應該屬於我,現在卻輕易地成了另一個男人的幸福。

    所以,我動手了。

    用醉生夢死為引,誘他們去了擎南。看著他們打碎我的傀儡,我不慌不忙,又將他們引來容召。

    我原本想要緩一緩的,我想與我五年未見的女兒多溫存幾天。

    但我萬萬沒想到,她所說的除了“我回來了”之外,還有另外一句。

    她問我們如何相識,又是如何相戀。

    我明明滿腹真言,可真到了那一刻,卻不知該如何說起。

    所以,我說謊了。

    將自己化作月雲升,將英雄救美變成了美救英雄。

    我用自己多年以來的幻夢為我們塑造了一個新的開始,平平無奇又充滿溫馨,那是我期盼已久的畫麵。

    因為如果是那樣,現在的我們,應該可以過得很幸福。

    然而我還是暴露了,我高估了自己對這份幻想的態度,我不知道為什麽每說一句,腦海中浮現的都是她跟月雲升在一起的畫麵。

    所以,當我看著青墨一臉平靜離開蘇府的時候,我便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是我們的女兒啊,聰明如斯,怎可能看不出來異樣?

    於是,我加緊籌謀,步步緊逼,利用容湛扭曲的心理將他們所有人逼到了絕境。

    我知道,這些孩子越慌亂,她就會越著急。

    我知道,她不會坐視不理。

    所以當他們最後陷入僵局的時候,她終於出現了。

    一如往昔的清麗模樣,是我在每一個夜晚沉淪的畫麵。

    我多麽想衝上前去將她擁入懷中,可她卻那般冷漠地對我說了一句。

    “收手吧。”

    收手?如何收手?怎麽收手?

    如今的我早已是人不人,鬼不鬼,我要怎麽樣才可以回頭?

    茹兒,我,回不去了。

    我開始自暴自棄,開始瘋狂地報複,我假裝自己對這天下有興趣,我跟所有人說,我要掌控一切。

    可我卻感到空虛,永無止盡的空虛。

    那些虛假的幻象已經成了我堅持的根本,我不想被人看出破綻,不想讓他們覺得我是一個為情所困的懦夫。

    所以當我用月雲升為籌碼逼得她重回我身邊的時候,看著她眼中的悲憤,我終於了解原來十幾年前的那個雨夜,在她平靜無波的眸子下,藏著的竟然是這樣的情緒。

    原來我才是真正的凡人。

    那麽虛偽,那麽無知,那麽愚蠢。

    “蘇鉦,你可知那一晚我有多後悔讓你幫我撿了墜子!早知如此,我定不會讓你接觸我半分,更不會讓你動一丁點的心思!也許……也許我那個時候就該殺了你!”

    她的憤怒響徹在我耳邊,可彼時的我卻再也感覺不到丁點疼痛。

    那些零碎的感知早已經在歲月的流逝中成為了習慣,想她是習慣,恨她也是習慣。

    當然,被她傷害,更是習慣。

    我佯裝無所謂地走到她跟前,一如往昔般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就憑你也想殺我?”

    “別碰我!”她猛地揮開我的胳膊,往後縮去。

    我愣愣看著自己懸在半空的手,越發感到寂寥。

    “現在嫌棄我了?茹兒,當年你躺在我身下"shen yin"的時候,可不是這幅樣子。”我嘲諷出聲,心卻在流血。

    “你無恥!”她當即氣紅了臉,周身靈光乍現。

    這一次,她是對我動了真怒。

    我不為所動,步步逼近:“該做的都做了,該看的也都看了,無恥?你難道就不無恥?”

    “你為了月雲升來找我的時候就不無恥?你為了他在我身下承歡的時候就不無恥?你為了他拋下我們父女的時候就不無恥?你騙我的時候就不無恥?”

    我道出了隱藏在內心多年的憤怒,我真想扒開她的心看看,那裏是不是紅的。

    “你為了一個根本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男人,不要了尊嚴,連自己的身體都出賣了!葉茹貞,你可知我寧願你拒絕我,我也不願意你騙我!”

    “你們的心就是肉長的,我的心就是石頭做的嗎!你躺在我身邊想著他的時候,可知我是什麽感覺!”

    我放聲大吼,突然很想流淚。

    “那是你活該!”可是她卻怒吼,“是你自作多情,是你手段下流,是你逼我這麽做的!蘇鉦,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自食苦果,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怪我!”

    她的話回蕩在我耳邊,我呆呆看著她,竟然無言以對。

    即便真的是我最作孽,可她也能選擇不順從我的作孽。

    如果她真得開口求我,我想我或許會心軟,或許會給她解藥。

    若是那樣,從此我們山水不相逢,此生不複相見。

    若是那樣,就再也沒有後來的一切。我會守著我的夫人我的孩子安穩的度過下半生,而不會想著要去亂了這跟我沒有半點關係的天下。

    原來是真的,人的嘴臉,真的能可惡到如此地步。

    不止是我,還有她。

    我們彼此利用,互相折磨,互相欺騙。

    我們,都不配為人。

    所以當我最後看著她為了月雲升而慘死在眼前的時候,除了悲憤外,更多的,還有解脫。

    我終於不用再被束縛了。

    我終於可以解脫了。

    我終於不用再去執著了。

    我這一輩子都是為了一個女人,活著是為她,改變是為她,入魔是為她,爭天下是為她。

    我的一切,都是為了她。

    現在她走了,我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定好的軌跡走完。

    “你後悔嗎?”

    很多年後,當我拖著僅剩下一半的身子,聽著耳邊的一聲輕喚。

    如風如夢,一如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她的聲音響徹耳邊,那是我聽過最動聽的樂聲。

    “我的人生裏,沒有後悔兩個字啊……”

    事到如今,我欺騙的又何止是所有人,還有我自己。

    因為,如果能夠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這樣。

    盡管曆經波折,盡管不人不鬼,盡管作惡多端。

    但是能遇到她,是我這輩子,最值得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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