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的話一出口，高道乾渾身肌肉就不由緊繃起來，雙拳握緊，右腿下意識地微微撤後半步。

    難道光天化日，天子腳下，這小小湯餅鋪竟敢明搶不成！

    看著嬉笑著站在身前這夥計，雖然年紀也有二十出頭，可身體瘦弱，身高更是比自己還矮上半頭。自己年紀雖輕，可穿越這些時日，早已發現，自己不但手腳靈活，更有一身駭人力氣，何況自己可是有功夫在身，自襯以自己這身手，就是再有五六個這樣的夥計，也絕對不是自己的對手。

    及至見到站在迎門櫃台裏一直低頭專心撥弄著算板的湯餅鋪掌櫃，一身綢緞長袍，胖乎乎麵相和善，也不像強取豪奪凶惡之輩，此刻胖掌櫃正抬起頭笑眯眯地看過來，高道乾才猛然醒悟過來。

    高道乾猛然想起，夥計所說要“搏”，並不是要和他手腳相搏近身撕鬥，而是關撲。

    宋人好賭成性，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市井百姓，幾乎無人不關撲。

    所謂關撲，就是拿任意一種物品做彩頭賭輸贏的搏戲，最流行的就是購物。

    比如你想買酒，店主可以把一壇酒做賭注，你掏錢做賭注。當然，你掏的錢要遠低於這壇酒的市價，然後就可以開始關撲。店主往往會拿出一個八卦盤和飛鏢。八卦盤就是在一個大圓盤上畫六十四卦，每一卦上塗以不同顏色。或者簡單些，就是在圓盤上畫上一些放射狀空格，每隔塗以赤橙黃綠青藍紫黑白顏色。關撲者隔著一定距離用飛鏢擲向旋轉的八卦盤或者圓盤，如果你幸運擲到了事先約定的顏色，那就恭喜，這壇酒就免費歸你了。假如沒紮中，那你做賭注的錢就歸店主了。你若不服，你還可以再拿出錢來再試。《水滸傳》裏第四十回出現的火眼狻猊鄧飛，就是襄陽關撲漢。

    宋朝法律禁賭，但對關撲卻往往網開一麵，這是因為宋太祖趙匡胤就是出名的賭徒，他的兒孫也皆好此道，即便是當今官家（宋代稱皇帝為官家），也禁不住誘惑，經常與宮人關撲，隻是官家水平極差，十撲九輸，每每輸的幹淨。

    鑒於官家自己就是好撲之徒，下麵自然也就寬鬆起來，北宋時還是每年選定時日可以公開關撲，可到了南宋，就徹底放開，所有貨物，在任何時間都可關撲，不僅店鋪掌櫃，就是挑擔叫賣小販也是如此，甚至酒樓、樂坊和西湖上的畫舫也都可以做關撲之戲。

    放鬆下來的高道乾，對這關撲之戲很是好奇，笑著點頭應允。

    “不知所搏幾何？”

    “一碗雞絲麵十五文，三文一搏如何？”

    夥計見高道乾答應關撲，忙笑著試探著問過來。

    高道乾將手中的銅錢取出三文遞給夥計，夥計接過三文錢，引著高道乾來到櫃台前。

    見有人關撲，那幾個吃湯餅的客人立刻放下手中碗筷，紛紛興奮起身跟了過來，湯餅鋪掌櫃更是喜滋滋地從櫃台下拿出幾隻三寸長，尾端帶著彩色羽毛尾翼的竹鏢來。

    見這情形，高道乾不由心中暗笑，宋人果然好賭，這賭具早就備下了。

    鏢盤就掛在櫃台後的牆上，高道乾進門時沒注意到，這塊鏢盤應該是最簡潔的，上麵隻畫著九個顏色的空格。

    在湯餅鋪做關撲，自是店家約定，隻要高道乾站在櫃台前兩步外，鏢盤轉動後五息之內用飛鏢擲中鏢盤上赤、黃、黑三色任一，就算高道乾撲贏。

    這個約定，自是店家占優，按概率，高道乾贏麵最多隻有百分之三十三。

    高道乾對於飛鏢可不陌生，前世閑極無聊的他就是此中高手。擲飛鏢，主要是腕部力道要足，手要穩，眼要準。腕部力道和手穩自不必說，就是這眼力高道乾也很有信心，他早發現這少年視力極為敏銳。而射移動靶，高道乾前世幼時就時常隨著外公騎馬射獵，對射移動的野兔黃獐提前量就有把握，至於這相當於勻速運動的旋轉鏢盤，更是不在話下。

    高道乾接過一隻飛鏢，也不囉嗦，退後兩步，用手顛了顛試出飛鏢重量，心中暗自估算擲出的速度後，便示意那和善的店家可以開始。掌櫃用力一撥那木製鏢盤，鏢盤便快速轉動起來，店家也隨即後撤兩步躲開。

    被店家撥動的鏢盤，初時轉動極快，高道乾隻是右手捏住竹鏢前段舉至肩頭，雙目緊緊盯住轉動的鏢盤，卻並不投擲。

    “一、二、三、四。。。。。。”

    隨著夥計的報時聲，那鏢盤轉動慢慢慢了下來，就在這時高道乾果斷出手，上身微側右臂前送，手腕猛然一抖，捏在手中那支竹鏢“嗖”地筆直射出，“篤”地一聲，竹鏢早已穩穩釘在鏢盤上黃色空格內。竹鏢勁道十足，釘到鏢盤上的竹鏢深深紮入鏢盤，那支竹鏢除了尾翼微微顫動，標杆幾乎紋絲不動。

    “好手段！”

    圍觀的幾個客人想是精於此道，不由大聲喝起彩來。

    “小官人好手段！”

    麵相本就和善的店家雖然撲輸，可並不著惱，一邊笑嗬嗬地誇讚，一邊把夥計放在櫃上的三文銅錢遞給高道乾。

    宋人好撲，而且願賭服輸，絕不耍賴。如果和人關撲賴賬，那這人的信譽再就沒了。哪怕當今官家和你撲，官家輸了也絕不會耍賴。

    因為高道乾撲贏，不僅他要收回這三文錢，他方才吃的那碗雞絲麵的十五文錢也不用付了。就是說，高道乾現在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隻是高道乾卻不想就這麽走，因為他聞到一股誘人的肉香，這香氣正是從櫃台上放著的一個油紙包裏散發出來的，那油紙包裏顯然是包著鹵肉。旁邊還放著一個和後世酒瓶大小差不多塞著塞子的白瓷瓶，瓷瓶上寫著“玉露春”三字。

    見高道乾眼睛盯住那鹵肉和酒瓶，店家不由笑道：“這是咱家剛剛買來的鹵肉和玉露春，正準備著算完賬目自家吃，小官人莫不是看上咱家這吃食？”

    見高道乾隻是笑著不言語，店家不由臉露喜色。

    “小官人，咱家這半斤鹵肉和這瓶玉露春共花費二百四十八文，不若這樣，就以這些東西為注，咱們再搏上一回，你隻需出五十文，擲中赤色，就算你撲贏如何？”

    單擲一色，遠比三色要難得多，店家剛剛撲輸，雖然從就沒想過賴賬，可撲輸還是讓他不甘。若是再撲一局，不但會贏回湯餅錢，也多少滿足一下好賭的心思。

    不待高道乾應答，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暴喝。

    “兀，趙老兒好生無禮，輸就輸了，怎好壞了規矩。九取其一，這位小官人最多隻出一成即可，你這廝怎好要人五十文？”

    這聲音粗門大嗓，又在身後突兀響起，連著高道乾也被嚇了一跳。回頭看時，卻見身後湯餅鋪門外不知何時已圍滿了人，一個個臉上透著興奮抻著脖子觀看他和店家關撲。人群當中一個身軀高大，穿著一襲青綢袍服的黑臉胖子最為顯眼，那聲音正是他所發。黑臉胖子一出聲，圍觀的眾人連同店裏的幾個客人也都紛紛附和，都是分說趙掌櫃的不是。

    此情此景，看的高道乾不由苦笑不已，看來這宋人不僅好賭，而且多數還都賭品極高。

    高道乾聽得明白，這黑臉胖子是因為按規矩，這湯餅鋪掌櫃如此約定，射中一格他應出資對方賭物價值一成，也就是二十五文錢，而趙掌櫃卻要他出五十文，胖子是在為他打抱不平。

    不過，高道乾初來乍到，即便店家有些不講規矩，他也不想惹下什麽麻煩，正要開口替店家解釋一二。

    那被黑臉胖子喚做趙老兒的掌櫃，被人當眾揭短，麵色發窘對著黑胖子笑罵起來。

    “好你個鄭屠，不在你鋪子裏好生賣肉，怎跑我這裏呱噪。”

    湯餅鋪掌櫃一聲鄭屠，聽在高道乾耳中不由一愣，讓他不由想起《水滸》中魯提轄拳打鎮關西那一段來，隻不過那鄭屠是陝西延安府老鍾經略相公治下，而這裏是江南的臨安。隻是看著這黑胖子的身材，倒是和那個《水滸》中的鄭屠很有些相似，想著這些，高道乾不由麵上露出笑意。

    湯餅鋪趙掌櫃顯是和這鄭屠熟識，被鄭屠一番嗆白，雖有些發窘，可也不惱，接著又道：“你這黑廝，不知眼睛長到哪裏，莫不是看不到這小官人是撲中好手，這一手好鏢，便是你家大哥也沒得比，就是這五十文，你以為老漢就能收的去？”

    宋人稱呼兒女，都隻稱哥姐，沒有弟妹之說。若是男孩，一律喚做哥，老大便叫大哥，老二就是二哥。女兒，亦是如此。便是父母稱呼自家孩兒，也是如此。趙掌櫃口中鄭屠家大哥，不是鄭屠兄弟，而是鄭屠大兒。

    趙掌櫃這番說詞，明著就是為他所為辯解，高道乾心中自然有底，估算一下自己懷中銅錢要超過五十文，又見這裏一番吵嚷，又引來不少圍觀眾人，高道乾不想太過張揚，便衝著鄭屠微一額首算是致謝，轉頭對這姓趙的掌櫃說道。

    “好，就依店家，咱們這就做上一局。”

    高道乾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從懷中掏出銅錢，數出五十文放在櫃上，其餘十二文重又揣回懷裏。

    這一局，趙掌櫃有些理虧，當著眾人麵雖不好使手腳，卻也在轉動輪盤時手上暗暗加了一把力，那轉盤頓時轉的飛快，轉盤上赤、橙、黃、綠、青、藍、紫、黑、白九種顏色幾乎混作一片，尋常人那裏分辨的出哪個是赤色？

    趙掌櫃的舉動，又引來一陣罵聲，趙掌櫃卻隻是涎著臉立在一旁，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

    又是在第四息和第五息之間，高道乾果斷擲出手中竹鏢，那支竹鏢依然穩穩釘在鏢盤上，隻是鏢盤轉速過快，高道乾擲出的竹鏢雖然力道比之上次更足，但也隻讓鏢盤一顫，轉速稍緩而已，圍觀的眾人竟然沒人看的清輸贏。眾人隻是張著嘴，靜靜地等著那鏢盤慢下來。

    待到鏢盤慢下來，終於有眼尖的人高聲叫起好來！

    高道乾擲出的那支竹鏢，早已穩穩地釘在鏢盤赤色空格中。

    隨著那眼尖之人喝彩，眾人也看清楚，頓時讚聲大作，除了那趙掌櫃外，眾人人人均興高采烈地大聲喝彩，仿佛那支竹鏢就是他們擲出一般。

    趙掌櫃略呆片刻，換上一副很是肉痛的笑容將那包鹵肉和玉露春遞給高道乾。

    “小官人好手段，這手好鏢當真了得，老漢卻是又輸了。”

    高道乾接過趙掌櫃遞來的酒肉，正要客套幾句，不想那幾個吃湯餅的客人見高道乾兩撲皆贏，頓時來了興致，嚷著也要一撲。趙掌櫃見有人要撲，有些僵硬的笑容才真正燦爛起來。

    這關撲，總要依著賣家的心思做局，買撲者十輸六七，做得久了就算不出千，也總是賣家穩贏，尋常撲者多半都要虧輸。隻是男人哪有不好賭的，總有人想著不出辛苦平白得些錢財，到頭來都是錢財一空，古今世上，就沒見得依靠賭技發家致富的。

    高道乾無心再看，提了酒肉轉身在眾人羨慕的眼神中擠出人群出了湯餅鋪。

    不想，高道乾剛擠出人群，就被人從後一把抱住肩頭，身後之人力道極大，拉得一手提著包袱，一手提著酒肉的高道乾身體頓時傾斜過去。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高道乾不及多想，身體向外一掙，隨即又猛然側靠回那人拉動方向，同時右腳向後一別，“嘭”的一聲右肩重重撞在身後那人胸間，那人痛呼一聲頓時鬆開雙手向後跌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