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再遇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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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道前每天都在算日子,再過六天就是期末考試,可他仍舊複習不下去。他以前天天都盼著離開這個可惡的環境,可是真要離開了,心裏反倒有些不舍,這裏的人再討厭,但是在一起生活了兩年的一草一木也會是有感情的啊!

    劉道前的小屋前有一棵老榆樹,每天晚上都有一隻“夜貓子”在上麵“哭”,聲音如拋在荒野的小孩,聽起來陰森恐怖,再加上這後園本已廢棄,就隻有劉道前一個人住,所以隻要路曲生不在這陪他兒睡,他每晚都得用被子蒙著頭睡,否則整個晚上是不能睡覺的。為了消除貓頭鷹的騷擾,他和路曲生逮了它幾次,可惜沒逮到,隻能作罷。

    然而現在,他要走了,終於可以擺脫這惱人的東西了,卻又有些悵然若失起來,就這麽走了?相處了兩年哩!不知道它會不會為我的離開而傷感呢?為此,劉道前一天晚上還特意起來聽了好久那隻貓頭鷹的叫聲,忽然發覺並不是那麽討厭了。

    離開的日子越近,劉道前的心裏越亂。

    早自習前,劉道前起床用前天晚上準備好的水抹了把臉,牙都沒刷就恍恍惚惚進了班。大家都在大聲地讀書,而他最煩的就是大家這樣的讀書方式。可是不知是什麽年代流傳下來的規矩,一代代的學生,凡是讀書,都必出聲,還要用力扯著嗓子,“什麽叫哲學,哲學是……”往往一個小時的早自習之後,人人必啞,不啞,那你肯定不是好學生或者肯定沒有好好學習。劉道前偏不這樣,他默念,他覺得對自己來說還是默念效率高。他想也許大家都知道默念效率高,可他們為什麽要喊出聲音呢,也許,他們每個人都想告訴別人,“我在用功呢!”

    劉道前就又笑,他怎麽一眼就能看穿演員的虛偽呢?他仿佛是個導演,掌控者戲劇的進程,但他是多麽想親身投入這場戲劇,真實地表演,真實地奮鬥,用自己出色的演技博得觀眾的喝彩。他其實一直想做的隻是一個男主角而已,而不是身在眾多演員當中仍感孤獨的導演。但是誰讓他擁有一眼便能識破人情世故的洞察力呢!怨不得別人!

    人生的舞台啊!他又在感歎,又在胡思亂想。

    劉道前心不在焉,正在無意識狀態時,一個身影幽靈般進了教室。他腳上穿著“雙星”牌球鞋,不過其中一支沒有鞋帶,身上穿的藍布校服又黑又髒,那本不應該是夏天穿的,頭發好像幾個月沒洗,臉上看起來像是在哪兒抹了一把灰。隻見他上講台,麵朝學生們撲通一跪,又從懷中掏出一張硬紙板掛在胸前,然後低著頭,一動不動。

    班裏的一些同學看到了,漸漸地讀書聲開始少了,最後鴉雀無聲,學生們都呆呆地望著“藍校服”,然後麵麵相覷,班裏咋會發生這種事,沒見過!

    劉道前來了精神,他離得近看得清,隻見紙板上除了印有“紅富士”字樣外,還用毛筆畫了歪歪扭扭的一堆字,其中最顯眼的兩個大字是“求助”。騙子!劉道前本能地反應過來。不過他又想,也可能不是。劉道前的另一個本能是同情窮苦人,他看到過一句話,“受騙千回也養不成鐵石心腸”,某種程度上說,這句話就是他良心的座右銘。劉道前是這樣的,即使明知是在“受騙”,他也認為,受窮苦人的騙,值!舒坦!但他在路邊一般隻給那些年邁的老太太、殘疾人、或會些吹拉彈唱的人零錢,他不會給年輕力壯的人一分錢,即便他們“打扮”得再破爛,劉道前絕不心軟,他唾棄這些“二流子”,在劉道前眼裏,他們是不勞而獲的社會渣子,寄生蟲!

    眼前這個就是個小夥子,看起來和班裏同學的年齡差不多,虧他有臉來這裏要!

    有幾位同學先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他們立即嚷道:“老班長,快把他扶起來啊!”劉道前現在不是班長,可是每遇到什麽事,同學們還是習慣性地找他,為這個他劉道前也竊喜哩。但現在這事,他不情願,讓我幫一個騙子?不合邏輯!

    “快呀,老班長!”整個班級都沸騰起來。此時群情激憤,他們自己卻不動,劉道前很尷尬,他隻好站了起來走上前去,同時現任班長陳惜段也走了上來。他在“其位”,是應該適時地表現一下的。他們一起把“騙子”扶了起來。同學們又要求他們給大家把紙板上的內容念一下。劉道前就想,就讓我為騙子服務一次吧。他擲地有聲地念到:

    有良知的人們:

    可憐我這個不幸的人吧,我的爸爸三個月前在深圳打工時從三層樓上掉下來摔死了,狠心的媽媽也拋下我嫁了別人,奶奶一氣之下歸天了,現在隻剩我和爺爺相依為命,我想繼續上學,所以來求助各位大哥哥,大姐姐們讚助我一些學費。

    祝好人一生平安!

    沒有署名。

    念完後,同學們更加明白是怎麽回事,紛紛欲慷慨解囊,就差沒人帶頭。這群人就是這樣,想做好事也怕羞,必須有前人“示範”,方能前赴後繼。這時他們的目光都不自覺地看向劉道前,他不是不解其意,而是確實不願受這個騙。氣氛一時變得尷尬。

    突然隻聽啪的一聲,惠子拍案而起,幾步走上講台,把手裏攥著的兩元人民幣塞到騙子手裏,並附上一句:“拿著吧,回去好好學習。”

    有人開了頭,大家就迅速地擠著去送錢,唯恐“交”不上,仿佛這一會兒若不表明一下自己的善良,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有些同學可能有一些防禦心理,可是見到大家都在向前奔,那點防備心理最終還是被自己的或別人的強烈同情心擊潰,也準備掏腰包了。

    劉道前一看情況不妙,可也不好阻止,心想不如順水推舟,隨了大家心願,即使受騙也就這一次,下不為例,況且說不定這家夥的情況真如紙上寫的也算做了一件善事。他便自己也拿出一元錢塞給了那騙子,也沒好再說什麽,隻覺得莫名地難受。唉,若你生活的整個集體都認為一件事是對的,那麽他就沒有對與錯之分,隻有做或沒做,個人的堅持就顯得沒有意義。而且這件事的本性就是人的善在起作用,這可是年輕人最大的優點!

    劉道前難受的是惠子會怎樣想他。說起來惠子和劉道前的關係有點微妙,劉道前喜歡惠子,可這種喜歡實際上又有點膚淺,這裏麵有個重要因素就是惠子長得像於鳳。我們知道,劉道前一直對他那一段青澀的愛情念念不忘,可是這麽多年了他還是沒有於鳳的確切消息,他找不到她,若能找到,不管結果怎樣,他也許早就去見她一麵了。所以現在他隻要遇到有點像於鳳的女孩子,心裏就會非常激動,幾乎成了一種病態。

    可是另一方麵,在劉道前看來,惠子是哪種沒心沒肺的女孩,一個樂天派,小孩子,整天嘻嘻哈哈,無論和男生女生都是打打鬧鬧,說說笑笑,正經談不上兩句話,看問題從來不往深層考慮,而且不像於鳳那樣溫柔,體貼,大方,矜持,有內涵……惠子比劉道前小三歲,劉道前有時候想和她認真說幾句貼心話,他都會鼻子一皺,擠出一句:“哎呀,班長,你神經有問題!”弄得劉道前又好氣又好笑。不過,平時如果遇到問題,惠子總會首先去問劉道前該怎麽辦。

    這會兒劉道前難受的是剛才惠子那一係列的“義舉”行動,分明是在誤會他劉道前鐵石心腸,作風有問題嘛!早知道第一個交錢了!

    等大家都交了錢,安心地坐下,那“騙子”終於抬起垂著的頭滿意地向眾人鞠了一躬,手捂著鼓鼓的錢袋,跨出了教室。

    “藍校服”走了,劉道前心裏卻越發不平衡起來。他想,這可是個封閉式學校,平時連一隻蒼蠅飛過門衛都要審查一番,這小子還穿著不知是哪裏的校服,怎麽會這麽容易就進來了,凶神惡煞的門衛也動了惻隱之心?可這裏是學校,稍微有點常識的人也知道這是騙子的行徑!不行,我可是“老班長”,怎能讓整個班級都受騙,一定要弄清楚!

    劉道前迅速出了教室,他要向學校領導報告這件事。

    劉道前正要下樓去找丁主任,卻看到丁主任正在向樓上張望,劉道前趕緊走過去。

    劉道前把剛才的一切和自己的想法都告訴了丁主任,丁主任立即吼道:“什麽?會有這事兒?騙子,肯定是騙子!這樣的人怎能讓他進學校!門衛呢?幹什麽去了!走!製止他!”丁主任的腳剛邁了兩步又停住了,笑嗬嗬地對劉道前說:“道前啊,我這會兒有個急事要辦,你去說說他算了,不過記住啊,有時候咱也得會寬容人,得有善心,好了,我這個事兒挺急,去吧。”丁主任匆匆走了。

    劉道前想丁主任忘了我不是學生會成員了吧,不過劉道前還真想管管!劉道前先去理科班找到路曲生,有他在,劉道前覺得底氣更足一些,他怕一會兒那騙子狗急跳牆打起來。

    劉道前和路曲生揪住那個“藍校服”時,“藍校服”正在那個教室裏忙著收錢,極不情願地被抓,他攥緊了拳頭卻不敢動手,這是人家的地盤,眼前又是兩個人。

    他們把“藍校服”揪到沒人的地方,劉道前盤問他,問他是哪裏人,他說是某市,具體地址卻說不上來。問他那麽遠的路怎麽來的,他說一路步行,沿途要飯來的。問他輟學多久了,他說半個月。問他晚上在哪兒住,他說草窩。劉道前問了很多,“藍校服”支支吾吾一直低著頭回答,天熱,問者和答者頭上都冒汗。

    最後,劉道前柔中帶剛地說:“把錢都交出來吧,啥都好說。”實際上劉道前已經憤怒到極點了,不緊因為這麽多人被騙了錢,更因為他編故事的水平太高了!他老爸三個月前摔死了,母親改嫁了,他繼續上了兩個半月的學,然後沿路乞討,從一千多裏的地方走到這裏,十五天!睡草窩!本地口音!劉道前又想笑,他知道“藍校服”也隻是隨便回答,根本沒想讓別人相信,如果他能編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那他也不會在這裏行騙了,可是他的臉皮太厚,一個騙子你囂張什麽啊,還握著拳頭!

    “藍校服”看劉道前的表情猙獰的像要吃了他,不得不乖乖地把手伸進口袋,卻隻摸出五六個硬幣,還裝出委屈的樣子說到:“就這麽幾個。”

    劉道前惱了,“曲生,搜!沒見過這種球人!”兩個人硬是把“藍校服”強行搜了個遍,隻差內褲了。原來,“藍校服”的袖子縫了個長口袋,所有剛才收的錢都在裏麵,倒在地上也是不小的一堆!

    “藍校服”恨恨地瞪著眼前的兩人,站著不走,意思是好看清楚這兩個人,日後好報仇。劉道前問他還想幹啥,“藍校服”說要兩塊錢吃飯,路曲生就給了他兩塊錢,“騙子”才慢騰騰地走了。

    藍校服走後,劉道前對路曲生使了個眼色,兩人就大笑起來,狠狠地開心了一回,劉道前想,這種事,多少年才能遇上一次啊!

    劉道前捧了一堆零錢回到教室,教室裏馬上又寂靜無聲,大家都望著他。劉道前小心地把錢擺在講桌上,用一種失望的語氣說:“都來拿錢吧。”大家麵麵相覷,不知怎麽回事,劉道前就解釋說,“剛才那是個騙子,學校領導就說他是個騙子。”

    學生們似乎有點明白了,馬上有兩個人上去拿錢,也許每個人都想抑製住自己去拿錢的衝動,也好表現出矜持,但當有一個人以飛快的速度跑上去時,大家都亂了方寸,紛紛跑上去搶“自己的錢”,無數隻手在講桌上亂抓一通。劉道前呆呆地看著講桌,看著那一堆堆的手,他告訴自己,這裏是學校,無論怎樣都比社會幹淨。最後,桌麵隻留下一元錢,劉道前嘴角微微動了一下,沒笑出來,他是在欣賞鬧劇呢!

    無論怎樣,他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誰多拿了一塊。惠子慢慢走了上來,她今天完全沒有平時的玩鬧勁兒,變得一本正經起來。

    劉道前開始掏自己的口袋,他要把那弄丟的一元補上。

    “劉道前,你不能這樣,我就要一元”

    “不是,我給你開玩笑哩,我把你的一塊藏起來了。”他扯個謊。

    “別騙我了。”惠子抓起那一張皺巴巴的一元人民幣,看看劉道前,一聲不坑地回到座位。

    劉道前忽然間好像明白了什麽,心裏猛地一陣刺痛,象有硬物插入胸膛。原來對於惠子,有一件事隻有劉道前知道,惠子沒有父親,而那個騙子的硬紙板上同樣寫著父親去世了,這是惠子積極做這件事的真正動機。

    劉道前突然憎惡起這些學生的單純沒有城府。看看,“捐錢”是那麽積極,然而搶錢又是多麽的迅速!他們的行為那麽的"chi luo"裸,都不舍得掩飾一下自己的“心機”,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群體啊!

    劉道前本來對這件事有一肚子的話要說,而且已經想好了,比如施舍就要施舍給人道,比如對事不對人……可他這會兒閉了口,不想再說,他不願用他感悟的那一點人生哲學去“點化”周圍的人了。劉道前是自負的,可他們打消了他的積極,澆滅了他的得意。

    走,趕快走!他不留戀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