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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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玉歆覺得,前後兩世,她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憤怒過,這憤怒就跟眼前的大火一樣,焚天毀地,要燒去她全部的理智和克製。
那衝天燃燒著的大火,像是一道道嘲笑的嘴臉,嘲諷著君玉歆的枉費心機和自作聰明。
她安排好一切,布置好一切,就等著把這糧食運下山,便可送往沛城,救一救那些掙紮著餓死邊緣的可憐災民,她不是聖人,但她總想著人活著,有能力還是要做點善事,這比起在廟裏念一千遍佛經還要有用。
那些火光中,她似乎看到了一張又一張災民麵黃肌瘦的臉龐,一點點被火舌吞噬幹淨,像是一個又一個生命活生生餓死。
活生生餓死啊!
而她原本是可以救這些人,原本是可以的!
“玉歆,玉歆!”君隱緊緊拉著君玉歆,他看著她一步步走出來,走出原本說好的藏身之處,走近漫天的大火,就要走進那片火海中。
“為什麽?為什麽!”君玉歆咬牙切齒地問著君隱,可是君隱給不出答案。
大火熊熊燃燒,熱浪灼得人一陣一陣透不過氣,而君玉歆卻始終一動不動地站在這大火跟前,她原本高挑的身型跟這高高的火海相比,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及腰長發被火星燙焦,但她如一尊雕塑,倔強而憤怒與這火海對峙,淚流滿麵,映著火光,無聲地質問著這縱火之人:為什麽!
救人性命的糧食便這麽被付之一炬,燒得精光,她恨意如這火海一樣,無邊無盡。
她望著滔滔大火,久久未動,直到晨光微熹,天邊泛白,而大火終於漸漸消散,隻餘一地黑色的灰燼,她依然筆直而立。
她望了這大火一整晚,有人在遠處望了她一整晚。
他看著她從黑暗中大步跑出,沒有武功在身的她顯得很笨拙,被橫在路中的樹枝絆倒好幾次,裙擺也被荊棘割破,孤單的布條在樹枝上無力的飄著。
他看著她站在火海之前忍著哭聲,卻忍不住全身顫抖,她可怕地沉默著,與火光仇視敵對,哪怕身邊的人早已亂了套,手忙腳亂地從她身邊經過,救火,搶糧。
他看著她,傲骨一身,脊梁筆挺,明豔亮眼的火海前,她紗衣飛揚,憾然不動,可麵對大火時卻無能為力的那種蒼白,重重化成一道剪影,生生刻進他眼底。
他望了她一整晚,這一晚,他終於想明白,她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記得提醒君小姐,今日便是我們約好的三日之期。”他悠然說罷,從容轉身,似無事一般,瀟灑離去。
“是,公子。”
旁邊的隨從滿目擔憂,這不是他的公子,他的公子不會為了誰牽腸掛肚,獨自立於一處一整晚,隻看著一個背影,眼中便是百種神色閃過。
君隱搖著君玉歆的肩頭,他的眼中有細小的血絲密布:“玉歆,玉歆你快醒醒。”
君玉歆終於回過神來,幹涸的淚痕早被大火烘幹,斑駁地在她臉頰處留下痕跡,而她向來雪白無塵的雪紗,汙黑一團。
“搶回來多少?”君玉歆低沉的嗓音似被這場大火灼傷過一聲,沙啞不堪。
“沒有,一粒米都沒有搶回來,全燒了。”君隱萬分挫敗,頹然搖頭。
君玉歆輕輕點頭,那樣的大火,該是一粒米都留不下才對,該是全都化成了灰才對。
這些人,寧可讓這些糧食化成灰燼,也不肯拿出來一捧一勺,救救該救的人。
“我要去找一個人,你別跟過來。”君玉歆艱澀地移動腳步,踉踉蹌蹌,但方向極堅定。
當她推開九樓的那間僧房,她看到木小樹安穩地靠在他懷中,嘴角還帶著淺淺地笑意,隻是胸口一朵血紅的花看得人觸目驚心。
“君小姐……”
“果然是你嗎,小樹?為什麽?”君玉歆站在門口,淚水奪眶而出,她分不清該恨眼前這個可憐的姑娘,還是該憐這個可恨的姑娘。
木小樹嘴唇早已失了血色,臉色慘白如紙,吃力地望著君玉歆:“君小姐,我等你來,是想跟你說,你那日問我……什麽……什麽是喜歡,我……終於想明白了,喜歡就是總想欺負他,可是……可是……也可以,為他去死。”
她斷斷續續的話,一字一句地落進君玉歆耳中,清晰無比,字字剜心。
這便是喜歡嗎?木小樹,這便是你的喜歡嗎?
九樓的手壓在木小樹的胸口,血從他的指縫間一直流啊流,流個不停,他還是輕輕壓著,像是怕壓疼了傷口,他穿著僧衣,但念珠不知去了哪裏。
他的神色是君玉歆從未見過的溫柔,一如木小樹問君玉歆,九樓為什麽不喜歡她的那個夜晚,那晚的夜色,也是這樣的溫柔,那晚月華裏,滿滿當當的都是木小樹的情意,濃得都要化不開。
“別說話了,睡吧,小樹,睡醒了,我就跟你一起去你想去的那個山坡,采野菊花給你。”
“我便知道,你是……喜歡我的。”
“我自然是喜歡你的。”
“嗯!”
木小樹笑起來格外喜人,幹幹淨淨的,清清爽爽的,彎成月牙兒一樣的眼睛,她眼中含著一目淚光,閃閃發亮,看著便讓人心酸,然後淚光兒一滾,滾到她翹起的嘴角,再“吧嗒”一聲,摔在地上。
她笑著閉眼。
君玉歆扶著門框,心痛襲來,連站都站不穩。
“小姐!”是長善,她終於趕來。
長善扶住君玉歆,握著她涼如冰一樣的手,說道:“我……”
“別說了,以後再告訴我。”君玉歆搖頭,她不想聽長善解釋為何沒有看緊木小樹,因為那些真相有些殘酷,而她現在,不再想經曆任何殘酷的事情。
她走進九樓屋裏,望著他,望著他懷中的木小樹:“你怕不怕,遭報應?”
“我已經遭了報應了,還有什麽可怕的?”九樓抬頭,悲愴的神色遍布眼睛。
“這場大火是你放的?”君玉歆問他。
“那年她才十六歲,性子愛撒野跑到山上來玩,被毒蛇咬了一口,我上山砍柴遇見了她,幫她把蛇毒吸了出來,自那以後,她便賴上我了。”九樓卻答非所問,抱著木小樓漸漸冷掉的身體一搖一搖的,像是在哄她入睡一般。
“山上的日子無聊,她總是給我唱曲兒聽,我假裝古井無波,其實早就習慣了她在耳邊嘰嘰喳喳,她總說,和尚,你帶我走吧,和尚,你娶了我怎麽樣?和尚,我喜歡你,你喜不喜歡我?我在心裏掙紮了一萬遍,我的心告訴我,喜歡,我喜歡你,木小樹,可是我隻能說,女施主,又在胡說了。”
“我讓她離我遠點,因為我知道有朝一日,我一定會死,我不想害死她,我想她永遠那麽無憂無慮,快快樂樂,我遠遠看著就好。她有一次在茶樓中唱曲兒,我正好下山化緣,我就那麽遠遠地看著她呀,看她笑看她鬧,我看著便很知足了。”
九樓像是要把這些年對木小樹所有壓抑的情感都傾訴出來一樣,不管這傾訴對象多麽滑稽可笑,他就是想找個人說一說,說一說他是喜歡木小樹的。
君玉歆跟長善也就靜靜地聽著,聽他一個人魔怔了似的自言自語,時而笑時而哭,君玉歆始終不發一語,而長善卻感受到君玉歆握著她的手,越來越緊,緊到她有些發痛。
終於待九樓說完,君玉歆忽然譏誚一聲:“你以為木小樹是菩薩,死了也能聽到你說話嗎?你生前對不起她,死後就是感動天地,你也感動不了木小樹。”
“君小姐,你懂什麽是喜歡嗎?”九樓問了一個,君玉歆曾經問過木小樹的問題,而木小樹在死前給了她答案。
九樓悲然一笑:“喜歡就是希望她好,她過得好,比什麽都好。”
“夠了!”君玉歆低喝一聲,截住了九樓的話,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喜歡?我告訴你,九樓,人隻有活著才有資格去談情說愛,去卿卿我我,去問一問什麽是喜不喜歡,而沛城六十萬百姓,他們隻問一句,糧食什麽時候到?”
君玉歆緊緊地看著九樓,這個成天在菩薩麵前磕頭念經的僧人,哪怕他本就暗藏著禍心,難道就沒有習得半點慈悲嗎?
“你便是喜歡木小樹喜歡上了天,木小樹愛你愛進了骨頭,也不該拿數十萬條性命當做你們愛情的犧牲品,沒有誰的愛情值得這麽大的犧牲!你們注定不能幸福,不管木小樹有多可愛,你有多深情,你們這樣自私的人,終究是不可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什麽狗屁愛情的!”
“你一把大火,知道毀去的是多少人活下去的機會嗎?”
君玉歆快要將長善的手骨捏碎,難得的是長善竟然沒有報怨,反而伸出手來與她緊緊相握,她似乎能感受到君玉歆內心的悲涼和怒火在交織,她是窮苦人家出生,父母便是餓死的,這才被離諸收養了來,所以她比君玉歆更能切身地感受到快要活生生餓死的那種絕望和無助。
是的,長善也恨著,隻是她不是君玉歆,沒有君玉歆那麽好的口才和道理,她隻想殺了九樓。(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