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話 齒輪 之六
字數:4025 加入書籤
男人的聲音在發抖,夾雜著幾分哽咽,“我根本不想自殺啊!我要照顧我的父母,我答應過她,要照顧她的父母!”
“明野先生,請您不要這麽悲傷……”阿力輕聲撫慰著,空氣中忽而彌漫起丁香、蘆葦與薄荷的清涼氣息。
男人止住了壓抑的飲泣之聲,錯愕地看著阿力,“就是這種味道,你是怎麽知道我的妻子喜愛的這款香水?”
“這不是我的功勞呢。”阿力笑容爽朗,“我隻是製造香氣,那位執律者剛巧知道你在想些什麽。”
“既然如此為我著想,那麽我也需要振作才可以啊!”男人搓了搓臉頰,像是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今天的事情從一開始就很奇怪。鄰居來抗議安裝噪聲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我的憤怒就像汽油遇到火花,一下就爆發了。
當時我隻是以為,那是因為我對妻子的思念。安裝空調的那間屋子,是我和妻子一起選中的,當時還隻是期房。
待到交房之時,妻子就不幸去世了。我沒有任何心情去打理那間屋子,直到近來,父母希望搬來和我一起居住。
我以為是那位鄰居的抗議,攪擾了我對妻子的思念,所以引發了我的怒火。但是後來我才發覺根本不是那樣。”
男人自嘲地搖了搖頭,“別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大學時我也是推理協會刊物的主筆。
隻可惜我的推理晚了一些。當爭執結束,我才感到彼時的暴怒是多麽不可理喻,簡直違背我一直以來的品行。”
千良點了點頭,“我們相信你,爭執應該不是你的本意。”男人看上去相貌敦厚,言談舉止也頗有教養,不像是會隨意動怒的人。
男人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接著開口了,“也許隻能解釋為當時我被某種異能或者詭計控製。我也聽說過這段時間頻發的異能命案,無論是常人還是異能者,都無法幸免。
我不知道鄰人的憤怒,會不會引來報複。於是召喚了異能,將自己與外界隔絕。”
阿力和千良沉默地看著發出粗重的男人,對方大概因為無可名狀的記憶,而倍感無力。
男人習慣性地舔了舔嘴唇,雖然殘識並不會感到唇角幹燥,“是啊,我以為自己一定很安全。從少年時覺醒異能,直至人到中年。大概是作為一種消遣吧,畢竟自己隻有這麽一樣本事,與庸庸碌碌的生活迥然不同。”
男人的笑意中帶著幾分因追憶往昔而發生的歡愉,“所以,我一直在刻意地訓練自己的能力,於是越來越熟練,甚至可以暫時庇護別人。我曾經還用這種能力,救下過大學室友。但是,你們能明白嗎?”
男人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千良和阿力,“如果打個通俗的比方。仿佛身處蚊帳之中,床邊還燃著蚊香,但一切不過是安全的假象。
蚊蟲不知何時已然入侵,不知從何而至,以細弱刺針攫取血液,直至皮膚發癢,才會開始搜尋蚊蟲的存在。”
男人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幾步,“然而我被控製了,根本無法發現那隻蚊蟲。與鄰人發生爭執之後,我便去附近的花園散散心。
那裏碰巧有孩童折了柳條在抽打一座雕像,不知為什麽,我仿佛聽到那雕像在哭喊,聲音和我的妻子那麽相似,仿佛就是她在受刑。
我不知道是否真地存在陰曹地府,但那時,從我看到那個孩童抽打雕塑的那一刻起,我便開始憂慮,牽掛妻子的心情幾乎要將我磨成齏粉,妻子在地獄遭受折磨的景象,那般曆曆在目。我雖然知道自己也許被幻覺掌控,但我更願意相信自己的異能,我以為自己是安全的。”
“然後您為了見到您的愛人,於是選擇死亡嗎?”阿力倒吸了一口涼氣,難以置信地問道,“僅僅因為想象而赴死嗎?”
“是啊,確實很難讓人相信吧。”男人的笑容很淒清,就像冬月裏毫無生氣的河水,“但我真地又回到了那間屋子,我希望找到一件東西,尖銳的、能夠發出巨大聲響、可以高速轉動的物品,用這件物品刺入我的心髒。
我甚至看到迸射的鮮血為了鋪就猩紅的道路,我仿佛王者一般踏上征途,挽救我的愛人於地獄的水火。”
男人發出粗重的喘息,淚光再次閃爍在他的眼角,在前廳柔軟的燈火下,像是碎玉般令人哀婉,“當鑽頭刺入皮肉的那一刻,所有的幻覺、思念與牽掛都消失了,仿佛是被那巨大的轟鳴一一碾碎,觸目所及的唯有大片的鮮血,和那對裝修師傅的驚呼。”
男人深深地埋下頭,躬起的脊梁宛若一張清臒的弓,看來妻子過世之後的兩年多光陰,他過得十分辛苦。
“先生,先生,現在還是請您振作。”千良輕輕拍著男人的肩膀,殘識並沒太多的實體感,千良的手掌浸沒在男人的肩頭,像是沒入通透的溫水,但肢體的接觸之於殘識,亦會產生類似於生前的感知。
男人抬起頭來,接過千良手中的紙巾,雖然淚水亦不過是幻象,“真是抱歉,我又失態了,分明答應過妻子要好好活下去。
我依舊記得她臨終之時,麵色蒼白如同初雪時分的冰花,她躺在病榻上,仿佛拚盡全力要用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將我撫慰。於是我知道,無論年歲幾何,我都會一直思念著,並牽掛著她。”
“明野先生,還請您節哀,無論是為您的妻子還是為您自己。”千良注視著男人的眼睛,語調昂揚.
“妖邪殘忍如斯,奪去你的性命。這世間,哪有比不戰而敗的戰場更令人懊惱與神傷?
我知曉你的悲痛,我知曉你的不甘,我知曉你的憤怒,那怒火就長存於你的眼眸深處。先生,請您挺直您的脊梁,請您說出記憶中的一切,無論那是怎樣苦痛的傷疤。
我們都會與您一同背負,請將您的記憶托付給我們,請將您的思念交付於我們,我們一定會讓罪者遭受天譴!”
男人頗有些錯愕地看著眼前的少年,仿佛不敢相信這樣清秀的男孩子,眼中像是燃燒了漫天大火。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在我的生命即將離去之時,我才徹底清醒。我根本不想這樣死去,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施展出異能,包裹著我的殘識。
因為我感到像是有黑洞一樣存在,在拉扯著我行將就木的意識。那沾滿血跡的電鑽之上,分明有些東西被拿走了。”
“被取走的一定是怨念吧?”阿力開口問道。
“不,並非都是怨念。”男人堅定地否認著,“怨念應該是黑色的、負麵的存在,但從電鑽取走的那些東西裏還有些光明的色彩,就像是烏雲背後的日光,那些絲絲縷縷的金線。”
男人依靠著沙發的後背,看上去已經不像初見時那麽輪廓清晰了。
千良有些傷感地看著漸漸模糊的男人,即便對方以異能護住自己的殘識,但亦無法躲過殘識最終消逝於天地之間的命運吧。他轉向一直在前台傾聽的式神,“能麻煩您送這位先生回房間嗎?是那扇木門之後的房間呢。”
式神向男人微微鞠躬,優雅地伸出右手為男人指路。
男人向千良和阿力似有歉意般微微一笑,“真是失禮啊,第一次住宿卻無法付錢呢!但我真地感到有些累了,但願我提供的訊息可以有些用處。”
男人跟隨著式神走向後院,阿力在千良身後問道,“就算有我的幻境,他大概也無法入住太久吧?你覺得他的殘識還能支持多久?”(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