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炙火 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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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我才慢慢知道。當我高喊正義之時,所謂的敵人早已不是我所理解的簡單模樣,敵人從來不是一個扁平的符號,他們與我們一樣,擁有生而為人的一切元素。

    甚至比我們更加強大,更加聰慧,更懂得這人間的法則。

    他們甚至就在我的身旁,以俯瞰之姿看著我的掙紮與求索。

    他們恐懼過嗎?他們焦灼過嗎?他們在暗夜中愧悔過嗎——當他們看到我們逼近真相之時,他們到底作何感想?

    他們阻止過,蠱惑過,用盡陰謀與矯飾,那是身邊的敵人嗬,如此麵目模糊,唇邊帶笑,於是我看不見他們的獠牙,我茫然無知他們心中生出的雙角……”

    ——摘自《巫者.千良手記》

    他們已經在閣樓裏坐了太久,男人們終於顧不上女士的感受,紛紛拿出香煙。

    屋頂的窗扇雖然洞開著,但狹小的空間依舊煙霧繚繞,漸漸看不清對麵之人的臉龐,惟餘下彼此模糊的輪廓,像是黯淡燈火之下的影子。

    但沒有人抱怨空氣汙濁的此地,其實他們的沉默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除了女子的飲泣像是嗚咽的風聲,卻吹不開滿屋凝滯的灰霧。

    他在靠背椅上輕輕挪動著身子,像是要站立起來,從而緩解酸痛的腰肢。但他最終放棄了這個想法,隻是盡量將後背倚靠在木質的椅背上。仿佛是擔心自己突如其來的動作,會讓眾人更加平添焦慮。

    他環顧著沉默的眾人,輕輕歎息著。這樣的聚會早已不是第一次。他依然記得買下這棟住宅時,他們都愛極了這間附贈的閣樓。於是他的家便成了他們一致讚同的聚會場所。

    彼時大家要比現在年輕,還是樂意賞花賞月的年紀,其中有女子站在前來參觀的眾人背後,帶著幾分雀躍的欣喜讚歎著,“和小說中寫的一樣呢,打開窗戶,抬頭就能看到滿天星光。”

    她的女伴立刻發出一陣明顯的嗤笑,“天啊!天啊!你怎麽還是一副文藝女青年的模樣,不食人間煙火啊!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他記得文藝女青年立刻作出憤憤不平的模樣,和現實青年鬧成一團。餘下的人對她們置若罔聞,似乎對她們的拌嘴早已習以為常。

    他抬眸看著橫斜屋頂之上的窗,今天的夜,這般晴朗,當真是抬眼就能看到熠熠的星輝,但生活並非隻有文藝呢。

    昔日文藝女青年與現實女青年的低泣生生入耳,像是鋒利的鋸齒,所過之處,殷紅一片。

    他看著自己指間的煙頭,那一星殘紅,忽明忽滅,像是一隻獨目。他將那短短的紙煙狠狠摁滅在自己的掌心,熱度與皮肉之間發出嗞嗞的聲響。

    像是依憑著這滲入血肉的疼痛,他終於直起身子,“坐了這樣久,你們是什麽意見?”

    他摒棄了所有的寒暄與前言,不過是言簡意賅,“我知道這很困難,畢竟我們都不年輕了,東西在我這裏,你們自己選。”

    “哪裏還需要選?”又是一聲煙頭熄滅在皮膚之上的聲音,像是無需言辭的默契,他的聲線卻是少年般熱血“這是戰爭!是要殺死我們的戰爭!”

    “戰爭是彼此抗衡,終有勝負!”發言的是一位女子,語調波瀾不驚,想來她遁於幽微光線的麵容亦是理性如冰,“這是暗殺吧,我們已經被攻擊了。就算是戰爭,那也是對手先行侵略的惡行。”

    “要做,當然要做。”閣樓的一角傳來一口分外標準的普通話,有著磁性的魔力,像是受不了那些二手煙,輕輕咳嗽著,“誰知道下一個會不會是我們中的一人,但總覺得有些詭異,像是帷幕背後隱藏著什麽,真想掀開看一看。”

    膝骨、額頭觸碰木質地板的響聲陡然想起,“我們拜謝眾位!”

    跪地而拜的是年歲已長的文藝女青年和現實女青年。

    “起來!我們不需要這些!”一直沉默的男子身形快得像是一尾刺進煙雨的飛燕,未待眾人反應,便扶起兩位女士,他回首看向站立的四人,音調高昂宛如響徹雲霄的鳥鳴,“我們的誓言依舊如鐵,你們也沒有忘卻吧?”

    一屋的聚會者,像是被一些情愫集體感染了一般,中年人厚重的嗓音交織在一處,回蕩在屋頂、牆壁與腳下的地板之間,“餘誓以至誠,歃血為盟,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那麽,拿去吧,這些本來就是屬於你們的東西。”屋子的主人仰天而望,閉目凝聚著精神。屋中像是闖進了迅疾的風,退避三舍的煙霧中分明有柔軟的光影在輕輕晃動,又在眾人的身邊消弭無蹤。

    主人複又坐回靠背椅上,雙眸中現出一抹疲態,“為你們保管至今,真是很累呢!”

    他的神情忽而肅穆宛若陵園中穿行的風,“與會諸君,一旦開始,便要在行殺孽。我們同氣連枝,是不是永無悔意?”

    “誰會後悔?這是命!”發聲的女子依舊毫無情感波動,像是北國河流之上的三尺寒冰,就連暖冬日和的陽光,亦一時間敗下陣來。

    —————————————————————————聚會月餘之後

    他回到家的時候,房中空無一人。暗白的節能燈光被燈罩渲染得發灰,向他展現著油漆斑駁的茶幾、略略起毛的沙發、櫃腳裂開的電視櫃、色澤黯淡的地磚,一屋子用舊的東西,就像這處居所,曾經在集資建房時代買下的住宅,此時已經現出晦暗的老態。

    就像是一個笑容喜慶的新嫁娘,漸漸在柴米油鹽的晝與夜中,失去了紅潤的臉頰、柔媚的眼神、光潔的膚色,線條漸漸冷硬,筋骨亦上了歲數,輕輕一碰,就掉下些歲月的浮渣。

    除卻日日相對中收獲的爭執、磨合、隱忍、退讓直至溫情,便再沒有什麽值得紀念的元素了。

    而他知曉,他們並無足夠的心思與財力去大肆更換。

    他先前有一筆投資已經下落全無,他與妻不過是最普通的上班族,薪資並不豐厚,女兒亦在讀書,日後大學學費自是不菲。

    他知道妻子不會早歸,她工作的百貨超市今天是集中抽檢的日子,她一定很忙。

    而女兒的晚自習通常會持續到22點之後。他暫時是孤家寡人了。

    他拉開冰箱,想找一瓶冰凍的飲料。他已經在公司吃過外賣,順道著處理了一些文件,但那份火腿青豆蛋炒飯實在太鹹,廚師又加了些許辣醬,讓他一路上口幹舌燥。

    他擰開一瓶烏龍茶的塑料蓋,大口灌下,暑熱與幹渴瞬間消失無蹤。他滿意地想把瓶子拿到書房,追幾集心愛的美劇。

    那飲料瓶像是根本根本不屑於和他為伍,骨碌碌地滾落在地。男人想發出痛苦的喊叫,但聲音像是被強行壓進他的喉嚨,就像負責行刑之人將滾燙的死藥狠狠灌入他的食道。

    周圍的一切陡然變得高大,渾身的骨頭像是被壓縮一般發出碎裂的聲響。淡綠色的冰箱門“砰”地一聲打開了,甚至震落了女兒從文具店淘來的一枚冰箱貼。

    他感到痛苦消失了,甚至整個身體都不再屬於他的意識可以掌控的範圍。

    如果家中安裝了監控,他此刻就像是那屋頂之上的攝像頭,俯瞰著狹小廚房中的一切。

    廚房中的他已經不見了,陳舊的地磚上多了一塊包裝完好的火腿,火腿和烏龍茶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掌控著,被扔進冰箱的隔板。

    他的俯瞰也像是因為斷電,而被生生斬斷,宛如目盲般,所有的光亮皆離他而去。

    冰箱門再度關閉,冰箱貼也回到原位,廚房的燈泡熄滅了,樸素的住宅陷入一片黑暗,男主人似乎從沒回來過。

    不知過了多久,鑰匙插進鎖孔,玄關的燈火流瀉而下,映照著一前一後步入房門的兩位女子。

    那紮著馬尾辮的少女,聲音清亮像是溪澗的流水,“媽媽,我好餓,今天晚自習要測試,我放學後都沒怎麽吃東西。媽媽,煮麵給我吃吧。”

    “好!好!我也餓了呢!”中年女性的聲音柔和,洋溢著帶著母性的暖意,“很奇怪呢,你老爸今天也回來這麽晚。如果我們和他也在路上遇見,那真是再巧不過。”

    “媽媽!遇到你已經是巧合了!哪會我們三個一起回家?”少女在浴室大聲喊著,那裏很快傳來淋浴的水聲。

    熱水在爐灶蒼藍的火焰之上“咕嘟嘟”地冒著泡,她將半成品的拉麵放入鍋中,略略擦了擦額上的汗。

    她拉開冰箱,拿出一棵葉片飽滿的青菜。她看到了隔板角落裏的火腿,那厚實的方塊,色澤誘人。

    她微微一笑,女兒正是學習疲累的階段,還是加些肉類吧,雖然隻是經過加工的火腿。

    她伸手拿出那塊火腿,絲絲寒意像是冰冷的蛇類順著她掌心的紋理遊進她的血管。她忽而大驚失色,仿佛那塊火腿是一枚灼熱的手雷,已經被拉開了引線。

    她急急後退,碰翻了流理台上的碗筷,破碎的瓷器在深夜發出格外駭人的巨響。

    “媽媽,怎麽了?”女兒探進半個身子,一邊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

    “回房間吧!去休息一下。”女人竭力鎮定著自己的驚惶,像是要拙劣地遮掩一地的狼藉。

    “媽媽。我來幫你!”她轉身去拿掃帚。

    “住手!回你的房間!回去!”女人的聲音陡然淩厲,帶著噴湧的怒火。

    女兒愣住了,像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憤怒的母親,被母親的氣勢完全震懾了。

    “回去!”女人再次厲聲命令著,仿佛用出了渾身力氣,捧著火腿的雙手亦在微微發抖。

    少女憤懣地轉身而去,臥室的房門被大力地闔上了,屋裏傳來“嚶嚶”的抽泣聲。

    女人盯著手中的火腿,像是不願再因為睹物而無所作為,她將火腿再度放進冰箱,反手關上爐灶的開關。用力地抹幹滿臉的淚水,顫栗著拿出手機。

    旅社的迎賓銅鈴再度響起的時候,千良和阿力已經睡下了。

    也許因為晚間他們對練了一會劍術,此時阿力的睡相四仰八叉,肌肉飽滿的古銅色手臂搭在千良身上。卻與對方清瘦俊秀的麵容,相得益彰。

    臥房之外,傳來式神敲門的聲音。因為是自己的式神,千良率先醒來了,他帶著幾分無奈,推開阿力強健的手臂。

    他扣動手指,寬大的睡衣瞬間化作t恤與仔褲,他有些自嘲地一笑,即便隻是麵對自己的式神,他也不願太過隨意。

    “千良,真抱歉這麽晚來打擾你!”阿姨警官急急走上前來,又擔憂地回頭看著一同前來的訪客。

    千良向高大的女警官身後看去,沙發上坐著麵色蒼白的中年女人,她瞪大的雙眸中皆是恐慌的陰霾,此刻大概隻是依靠一絲殘念,才得以維持神智。

    她的身邊坐著與千良仿佛年紀的少女,臉上是不明就裏的疑惑神情,但大抵是因為警方在場,所以不敢高聲問詢。

    中年女子捧著一個保鮮盒,姿態頗為自衛。千良看了一眼那個盒子,便知道那裏裝著幹冰,他對那份寒意再熟悉不過,女人顯然是在小心保存著什麽。

    “她說他的丈夫就在那個盒子裏,準確地說應該是變成了一塊火腿。”阿姨警官謹慎地選擇著詞句,顯然亦是有所猶疑。(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