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話 炙火 之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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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發出一聲含義不明的淺笑,“原本以為他是我的希望,但他根本沒做什麽,他的結論更是謬誤啊!”男人用力吞咽著吐司。

    “我倒是想起你們人類的一句名言,‘一次不公正的判決,其惡果甚至超過十次犯罪。因為犯罪雖是無視法律——好比汙染了水流,而不公正的判決則毀壞了法律——好比汙染了水源’(注:語出英國文藝複興時期哲學家培根),對於你,他的判定很是不義吧?”女人注視著男人俊朗的雙眸,語調中帶著攝人心魂的惋惜,足以讓對談者因為她的感同身受而動容。

    男人的神情依舊平淡如鏡,像是擁有至為強悍的免疫能力,“真是熟練的背誦啊!你真是越來越像人類了。”

    “是嗎?我很想把這當作恭維呢!”灰色的優美身影微微昂起頭,發出爽脆的笑聲,“恐怕是因為我所掌控的能力與人性最為密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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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去看看他,那把他帶回旅社吧?”阿力拍了拍凝神不語的千良,“他年齡和我們差不多大呢,我隻能看到他身上的傷疤,腿部的疤痕更明顯一些,他到底經曆了什麽?

    如果是已經愈合的……”

    “你是想說,境遇如他,想必是沒有經過醫者治療。如果皆是自然愈合,應該不是什麽嚴重的傷害吧!”千良的眼瞳忽而升起一層迷蒙的水霧。

    他蹲下身,撫摸著少年黧黑的臉頰,經年累月的艱難求生帶來指尖的粗糙質感,他依然酣睡的臉像是蒙著一層幹燥的塵土。

    如同任何一個擁有著美輪美奐的容顏的巫者一樣。

    少年亦有著一張棱角剛毅的英氣麵龐。千良注視著少年的麵孔,不同於自己或者星鐸那清瘦俊秀的容貌,眼前的少年巫者飽含著自死地升騰而起的雄壯氣息。

    仿佛廣袤草原上雄獅金黃的鬃毛,幽深密林中牡鹿銳利的犄角,皆是威風凜凜的模樣。

    像是為了守護自己免遭侵害,少年的身體應是經過刻意的鍛煉,四肢修長精悍,身體勻稱結實,在暗金色的燭火中泛著一層黝黑的光。

    炎熱的風裹挾著洞穴內混雜的氣息,自山洞之外侵襲而至,扯開少年破碎的下裝,那幾片零丁的破布已然無法遮掩少年的私密。

    千良別過臉去,雖然同是男生,但得見他衣不蔽體的窘況,總像是乘人之危的卑劣行徑。

    少年睡夢中依舊緊蹙的眉宇更是令他心痛,兩道英挺的眉像是要擠成一團,少年睡得並不安穩,雙手時時抖動,像是在對抗著內心的憂懼。

    千良扣動手印,想撫平少年緊鎖的眉頭,洗去他渾身的汙跡、為他換上潔淨的新衣。

    他很快發出重重的歎息,果然如他所料,作為掌管巫術的赫卡忒大人的巫者,未曾完全覺醒之時,雖然無法施展攻擊的術式,卻對任何靠近身體的巫術悉數抗拒。

    千良無奈地站起身,看著自己術式的流光漸漸消融,像是砂糖消弭於蓄滿清水的器皿。自己甚至不能為他添一件衣衫。

    他看向一旁的阿力,對方一直在默默等待著。他再度說道,“不是那樣,傷痕不是我們肉眼得見的那般簡單。

    雖然他抗拒著我的探測術式,但我沿著女神遺留的訊息,探知了赫卡忒大人的一些記憶,大人默許了我的巫術。

    那些傷痕簡直是惡鬼留下的印跡。”

    千良的眸底燃起稀有的冰寒怒意,像是刺向陰沉天空的冰淩枝椏,“他很小就被遺棄了,原因大約是因為迷信——出生的日期、降生之時的異象、家庭的變故。

    操縱兒童乞討的團夥撿獲了他,為了讓他獲取同情,討來更多的錢財,他們斬去了他的雙腿,把他扔在鬧市街口……”

    千良憤恨地擊打著岩壁,所及之處,耀目的堅冰刺進生滿青苔的山石,像是蒼綠緞麵上觸目驚心的寒刃。

    “為了增加悲慘度,他們故意損傷他的身體,有時為了泄憤也會毒打他,無論天氣多冷,他都裸裎著身子,趴在安著滑輪的小木板上,晃動著討飯的鐵盆。

    饑寒交迫,失去雙腳,除了等死和忍耐,也許再也做不到什麽。”

    “阿良,你很像殺人對不對?”半神古銅色的臉龐在搖曳的燭火中浮起陰森莫測的神情。

    “不必了。他們已經付出代價。”千良抿了唇線,像是在壓抑著胸中噴湧的情愫,“在苦痛、毒打、寒冷與饑餓中,他的異能終於初初覺醒,真是強大的詛咒啊,那個團夥的成員皆以最殘忍的方式死去——

    自高處墜落,肢體破碎,在床上苦捱三年,淒慘死去;因賭債別人追殺,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中被淩遲取樂而死;罹患怪病,夜夜痛不欲生,散盡家財,至今依舊在破屋中苟延殘喘;還有他們的家人、子女,皆是遭遇同樣的慘狀。

    他逃出生天,巫者的力量讓他再度獲得肢體,一個人孤獨流浪至今。”

    “複仇是他唯一的出路,但是女神說過,他這一世……”阿力聲線震顫,像是不知如何評述。

    “沒錯,這一世他是要贖情罪孽的。”千良臉色頗有頹唐,“那些罪人的家人與子女中自有無辜者,雖然彼時他並不清楚自己力量的邊界,但終歸還是殺孽。”

    “那麽現在呢?你有什麽打算?”阿力低聲問道。

    “能麻煩您送他回旅社嗎?我恐怕要去裏會的檔案管理者那裏一次。

    請您給他一個舒適的幻境,在女神的力量下,他也許還要再睡一會。”千良露出歉意的微笑,“因為他還沒有完全覺醒,瞬移時,您需要抓住他,如果您有擔心……我可以用魔法做一個箱子……”

    “天啊,你又在說些什麽?”阿力睜大了眼睛,像是對方經曆如此種種,已經神經錯亂,“不僅又用‘您’這種稱為,還要做箱子,他又不是什麽貨物,不是一套書、一把柴禾、一捆蔬菜。

    這樣的落魄我也經曆過呢!我記得一句詩‘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我怎麽會嫌棄他?

    還有,你知道他的名字嗎?女神知道嗎?”

    “他在出生前,父母就為他想好了名字呢。”千良笑靨寂寂,像是在歎惋他的遭遇,“很好聽的名字啊,他叫盛城——繁盛絢麗的城池……”

    “好!盛城嗎?我一定會守護你,以我的樂聲、香味和我手中的利刃。”

    蒼白的冰雪與明亮的光焰,同時平地而起,山洞中金線般的光亮漸次消逝,陰翳的光線再度籠罩著那崢嶸的亂石、汙濁的草席、腐敗的殘羹、破裂的被褥。

    白雪與金焰,溽熱與疾風的迅捷交錯中,千良惟能聽見阿力遙不可及的低語,卻莊重仿佛歃血的盟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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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踏進裏會的殿門,穿過曼妙盤曲的遊廊。裏會的庭院總是草木蔥蘢,枝葉葳蕤,樓台水榭無不精美華貴。

    一到陽光威猛的炎夏,室外的廊閣樓台皆以幻力飾以碧青、琉璃的浮雕,修飾成水紋蕩漾的模樣。

    當熾烈的日光穿越無雲的青空,彌漫進廊簷之下,光影遊蕩,仿若水波潺潺,穿行其中,宛如置身光線投射的海洋。時而又有薄雨流瀉而下,將凶悍的暑氣隔絕於水霧之外,雨線連綿,似有秋涼。

    每當行走於這樣精心裝點的裏會幻境,千良總會想起一貫有之的實用極簡與賞心悅目之爭,總有人覺得這樣的處所實在是紙醉金迷,幾乎要斥之為聲色犬馬之地。

    反對著亦是振振有詞,這土地是古老家族出資買下,贈送給裏會使用,自當精心維護,不使荒蕪。至於一幹裝飾,皆是自願加入的術者施展精妙術法,不費公帑,真不知有何值得批判。

    無論爭論是否有所終局,但千良知道檔案管理者的所在一定沒有遵從什麽實用至簡的要求。他正因內心追憶,暗暗發笑之時,一把清冷的少年聲音,像是兜頭的冷水,讓他一驚。

    “喂!等你很久了!你明知道我不是太喜歡這裏!”星鐸頎長俊逸的身形,不知從何處陰影陡然而至,“你還在徒自樂嗬,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千良搖了搖頭,不知是不是在那石洞中壓抑太久,自己才會因為一些瑣碎的回憶而徒自發笑。他神情尷尬地清了清喉嚨,的確是大半天未曾飲水了嗬,“事情成了?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的謝意。”

    “是虛情假意吧?”星鐸高傲地撇了撇嘴,“真是明知故問,如果事情沒成,我為何要讓你前來?

    我本來想和檔案阿姨軟磨硬泡一陣,免得你再奔波。反正她是好脾氣,對我們這些孩子向來和善。

    她倒是記得舊事,但規矩就是規矩,她隻肯給我六個字,她說‘禽非禽,人非人’,如果你當真沒空前來,就自行參悟!”(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