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未曾嚐試過這般低聲下氣，可是床榻上的人終究是無動於衷了。

    小離掙紮著動了動身子，卻發現身體太過虛弱，根本無法下床。但是時間不早了，今日花期一過，她便是要錯過時機了。

    “你何必執著？”她笑著道：“與其再彼此折磨，倒不如互相放過。西顧，在你的心裏，我不是最重要的吧？”

    “……”淳於西顧皺眉，盯著她沉默。

    最重要？

    他似乎……無法果斷地回答她“是”。即便是舍不得這個人，即便現在難受得要命，他也無法毫不猶豫地回答她，她是他最重要的。

    想到這裏，一顆心，就徹底地涼了。

    過了很久很久，西顧總算是重新笑了笑，看著小離道：“嘖，行了。我今天情緒不太對，跟個矯情的女人似的了。你要走……那就走吧。是不是要我的心頭血？你來拿就是了，它是你的。”

    小離微微詫異：“心頭血？”

    他竟然知道這件事麽？

    “你需要它才能重回天庭，我知道。”君王轉過身去，不再看她，聲音裏有故作的輕鬆：“反正我是你的情劫，跨過去也就祝你與炎帝生生世世長相廝守。至於我，下輩子還可以再遇見其他緣分。”

    頓了頓，加上一句：“不要再遇見你這樣的傻子了。”

    小離鼻子微微一酸，低笑了兩聲。

    挽眉抱著孩子坐在莊府西苑的主屋裏，眉目間有些擔憂，莊歸之一直沉默。他們都不知道小離要做什麽，但是經過昨夜，他們心裏都有不好的預感。

    君王來了，在那屋子裏停留了很久，出來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莊歸之也看不出來他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他隻說：“我們去看鳳凰花海吧。”

    閆夜來了，采枝、小六、小七都來了。淳於西顧拿鬥篷將小離裹得很嚴實，抱著往府外走。

    隻是，方才還不錯的天氣，不知為何突然陰沉了下來。烏雲壓頂，格外壓抑。

    淳於西顧抱著小離上了西景城的城樓。

    西景城開滿了鳳凰花，烈烈如火，灼灼其華。

    街上行走的百姓不知這一處是發生了什麽，但是都忍不住停下了步子，往那城樓上看去。那裏有一個男子，背影蒼涼，看得人心酸。

    “如果……”

    看著下麵的鳳凰花，西顧喉嚨動了動，終於還是沙啞地開口：“如果我再最後留你一次，可留得住？”

    小離微微一笑，用力地抱緊了這人，低聲道：“留下我也是無用，到最後，反而是一點溫情都不剩了。”

    “是麽。”西顧扯了扯嘴角。

    閆夜拿著通天盤，神色深沉地看了城樓上的人好幾眼。想了想，終於是沒有開口。

    花期時分，鳳凰花如欲飛之鳳，朝城樓上的人張開了花瓣。

    小離掙開了西顧的懷抱，摘下帽子，靜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

    “我要走了。”她說。

    “我知道。”他答。

    溫熱的唇最後一次靠近他，小離仔細地將麵前這人的容顏，一點一點地印進心裏。

    然而動作一頓，在即將吻上他的嘴唇的時候，小離微微偏頭，吻在了他的臉上。

    淳於西顧微微錯愕。

    “有一首詩，倒是挺適合此刻。”小離抬頭，淺笑著退後兩步。

    西顧靜靜地看著她。

    “上邪！

    我欲與君相離，

    長生永不見。

    山有陵，

    江水未竭，

    夏雷震震，

    冬雨雪，

    天地不合，

    至此與君絕！”

    西顧大震，臉色陡然蒼白。麵前的女子靠著女牆，笑得有些悲涼，卻也是絕美的。

    天上雲開一處，灑下一片光來。隨著小離最後一個字落音，西景城的鳳凰花統統綻放到了極致，化成了一片火海。

    沒錯，當真是火海，周遭的百姓都嚇得亂竄。有人不小心碰上那金燦燦的火焰，卻發現，沒有灼傷的疼痛。

    那是凰鳥涅槃之火，隻對一個人有用。

    “回來吧。”天上響起了一聲輕歎，小離最後看了一眼淳於西顧，終究是帶了些眷戀。

    而後轉身，躍下了城牆。

    “東方離！”西顧大驚，連忙撲過去，卻發現小離並未墜落，而是被那滿城的大火給吸了過去。

    一聲清嘯，有金羽的凰鳥在那火海之中顯出了本來的麵目。尾翎齊展，頭頂金印，巨大的翅膀扇動，晃得人不敢直視。

    “王，不要看，會傷眼！”閆夜低吼了一聲，連忙上去將淳於西顧按在地上。

    “你放開！”君王低吼，紅了雙眼，卻又笑：“那麽稀奇的東西，孤沒看過，連看一眼也不成了麽？”

    空中光芒大盛，刺得眾人紛紛都閉上了眼睛。閆夜死死地壓著他，沉聲道：“不成。”

    接二連三的清嘯響徹天空，可惜人類聽不懂凰鳥的聲音，也就不知道裏麵夾雜著的痛苦。

    背後的羽毛傷了一片，小離隻覺得靈魂都像是在被煎熬。輕輕抬頭，她仿佛看見了炎帝哥哥的臉，正一臉擔憂地望著她。

    “你這傻子，怎麽會，連他的心頭血都舍不得取？”

    小離笑了，在火焰中掙紮，斷斷續續地道：“你……騙我，西王母也騙我……取了心頭血，人哪有不死的。炎帝哥哥……這一次，我不信你。”

    炎帝臉色蒼白，看著那使勁全力也沒能飛出火海的凰鳥，啞聲道：“你何不多信我一次？”

    不是很笨麽？怎麽就猜到了他是連同西王母一起騙她？這不算聰明麽？那又為什麽還是這麽傻？

    “炎帝哥哥，離兒也撒謊了……”凰鳥的影子漸漸淡了，巨大的身體躺在火焰裏，終究是沒有再往上飛。

    “離兒說想回去，其實還是……想留在他身邊的。隻是……花期未過，便要再等百年，你不會等……天界最了解你的，就是我了……”

    小離望著那震驚的人，終於是鼓足勇氣道：“我予不了他生生世世，也予不了你真心相守。不如，便先去了，兩廂，都不相欠。”

    她不涅槃，花期到的時候，炎帝也必然取淳於西顧的心頭血來給她。在花期的時候離開，真的隻是天庭有事麽？不會的，炎帝哥哥他……也很傻呢。

    西顧要活很久才好，她說過，不會讓他有事的。自然，也不能讓炎帝哥哥殺了他。

    大火烈烈，燒盡她身上的所有。最後一聲長鳴，凰鳥的影子消散在了火焰之中。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我喜歡這人間，但是情意愛戀，到底是錯付了。沒有來生，也便不用擔心再讓你遇見我。”

    生不負君，死不負君，生死不負，情卻難守。西顧，以後輪回，一定要記得尋一個聰明的姑娘啊……

    天邊驟然有雷聲響起，驚天動地的大雨接著就落了下來，熄滅了那一場輝煌的火焰。世間的一切都在這時候沉寂，灰燼漫天，漸漸地，卻又什麽都沒剩下。

    “涅槃……竟然失敗了？”許久之後，閆夜抬頭，望著天空不可置信地說了一聲。

    四周都安靜了下來，仿佛是熱鬧之後的，最寂寞的安寧。

    西顧再抬頭的時候，人間已經沒有了一個叫東方離的人。炎帝閉上眼的時候，也知道天界再無凰鳥。

    最不想的相離，最後還是由她親手奉上了。

    “你這……騙子！”淳於西顧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往城樓下麵跑。

    “不是說要回天庭麽？這又是做什麽？哪裏去了？！”

    慌張地奔向花海，卻發現四周都隻剩了灰燼。剛剛那樣決絕地跟他說“至此與君絕”的人，已經沒了蹤跡。

    “閆夜！她去哪裏了？去哪裏了？是不是回了天庭？”君王回頭，啞著嗓子問。

    閆夜沉默半晌，搖了搖頭。大雨傾盆，兩人都已經渾身濕透，狼狽不已。

    “凰鳥涅槃未成，大概是……魂飛魄散了吧。”

    魂飛魄散，永不墜輪回。

    淳於西顧雙眼通紅，扯著閆夜的衣襟道：“你撒謊！”

    那丫頭那麽想回天庭，還有炎帝會護著她，什麽叫魂飛魄散？！

    “到底是情癡一世，卻罔顧了自己。”閆夜平靜地低喃，然後扯開君王的手，嗤笑：“大抵是沒有心頭血，所以沒能完成歸位。她終究是……舍不得傷了你性命。”

    君王愣在原地。

    天色也陰沉了下來，小六抓著小七的手臂默默流淚。采枝嗚咽著，更添幾分悲涼。

    何必啊，何必要愛上薄情之人，又何必把性命，都給了這不值當的情分？

    淳於西顧的表情模糊不清，衛小七那天最後記得的，是他慢慢轉身往王宮方向走的背影。

    那看起來，仿佛是這世間最孤獨的人。

    西景城曾經一夜之間開滿了鳳凰花，卻也終於在這一天，全部凋謝。不管後世花農如何手巧，也再沒能讓鳳凰花重現在人間。

    那一天，聽說東傲國發生了很不得了的事情，人們張口欲言，卻是什麽都說不出來。

    那一天，東傲國年輕的君王在西景城裏走了很久很久，走到王宮的門口，突然淚流滿麵。

    西景城終於是失去了鳳凰花。

    後來，閆夜將這一場過往都仔細給淳於西顧說了清楚，說明白小離離開的原因，前前後後，也不過寥寥幾句話。

    君王開始生病，病得很嚴重。連莊歸之都束手無策。

    閆夜看著他，隻沉聲道：”你是用她的命在活著，即使現在死了，你也找不到她。”

    “真是殘忍啊。”淳於西顧扯著嘴唇笑了笑：“她不是舍不得麽？怎麽就，這麽狠呢？”

    沒有人能回答他。

    大雨下了整整半個月，東傲多處被水淹，折騰了好一陣子。

    但是等大水退去後不久，人間便又恢複了平常的模樣。

    君王的病漸漸好了，卻慢慢地，越來越沉寂。

    挽眉安靜地撫養著相守，她始終沒有告訴西顧，這是小離最後的血脈。她與莊歸之像對待親子那樣陪著他長大，也再沒有提起小離的事情。

    春風幾度偷換人間，東傲的江山萬裏錦繡，卻是沒有變。

    相守長到十八歲的時候，文試入朝，成了最年輕的狀元。

    二十八歲的時候，他掌控了朝政，座上的人始終沒有什麽動靜。

    當相守三十八歲，終於將淳於王室推翻，拿劍指上君王的咽喉的時候，淳於西顧卻是很安靜地笑著，望著那張神似小離的臉，輕聲問：“你聽過一隻凰鳥的故事麽？”

    相守冷冷地睨著他，劍鋒霜寒：“你還記得？我當你活了這樣久，早就已經忘記了！”

    西顧一笑，臉上已經有了皺紋，卻依稀還能看見當年風華絕代的模樣。

    “孤怎麽會忘呢？”

    “你還會想念她？”相守倔強地拿劍指著西顧，卻是紅了雙眼。

    垂垂老矣的男人啞聲道：“那是一隻很笨的鳥，孤……一點也不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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