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傷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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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項庭真這一日下來,已是心力交瘁,疲倦至極,當下隻是沉默,沒有回應半句,徑自在莊氏輕蔑的眼光下離開了頤明院。

    返回長春院的路上,風雨大作,沒有下人來接項庭真,她冒著傾盤大雨疾步奔進院門。往日奴仆成群的長春院內此時竟然烏燈瞎火,不見值守的下人,便也無人為渾身濕透的三姑娘打點。她瑟瑟地穿過靜寂一片的長廊,沒有明火的吊頂燈籠在冷風中搖曳得七零八落,猶顯蕭條灰敗,讓人不寒而栗。

    跌跌撞撞地來到母親的廂房門前,唯見江寧織造的雨過天青色窗紗上,隱映著一團微弱的光影,便知母親尚未就寢。

    項庭真本想推門而入,卻發現母親從裏內反鎖了屋門,便拍門道:“娘,讓女兒進來陪著您罷?”

    過得須臾,她才想再拍門,方聽聞沈氏聲音低低傳來:“你回罷,不必憂心我。”

    項庭真倚在朱漆鏤花的門邊,額頭抵在冰涼的門板上,無力道:“娘,你怪不怪庭真?過去你們總說,我是一個多麽聰慧玲瓏的人,可是到了如今,我才曉得,我不僅稱不上聰慧玲瓏,我簡直就是愚不可及……”

    沈氏在屋裏靜默了良久,才幽幽道:“娘從來不怪你。這一輩子,我沈靈雲最為虧欠的,便是我的一雙兒女。我隻望,你們從此好生保重自己,安穩度日。”

    許是累極了,項庭真隻覺頭腦間昏昏發沉,兩腳虛軟,隻挨著門欞坐在了地上,嘴裏下意識地喃喃道:“咱們不會輕易認輸,每一次,咱們都有應對的辦法,這一回也一樣。等明兒天放晴了,女兒再好好想想,想想這一關怎麽過去。”

    初秋的夜雨是這樣綿綿不絕,直直衝刷著這孤獨的院落,打落了無數殘葉敗花,滿地零落。

    直至天明時分,雨勢方漸漸收斂,剩下屋簷上滴落的清冷秋水,若有還無地延綿著風吹雨打的淒惶飄零。

    她不知在門前睡了多久,不知哪兒來的一陣涼風,她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忽而醒轉過來,方知已過了一宿。

    已經沒有下人前來伺候母親梳洗了,她忙起來拍門,揚聲道:“娘,您起了麽?讓女兒進來伺候您罷!”

    裏麵並沒有動靜,她再度拍門:“娘,讓女兒進來幫您盥洗罷!”

    仍舊是悄無聲息,仿佛此間隻剩下了項庭真一人。

    她頓覺不祥,使勁兒地推著門,奈何卻是徒勞無功。她急急找來幾個孔武有力的小廝,硬生生地把房門給撞開了。

    門開的一瞬間,她兩眼往屋內望去,唯見暗沉沉的蒙昧不清,精繪花鳥的雲母插屏後,該是母親的臥榻,可此時整個廂房內卻是異樣的安靜,全不似有人的生氣。

    項庭真整顆心“突突”地跳得厲害,雙腳猶如灌鉛般沉重,每邁開一步,都似是踏在棉花上,無力支撐。

    繞過了屏風,她眼光落在了鋪就著絳紅金錢蟒洋緞的楠木長榻上,隻見她的母親正端端正正地仰躺在那裏,身上穿著一襲海藍色壽山團福暗花綾衣,頭上的拋家髻紋絲不亂,簪著一副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釵,竟是悉心裝扮過的。

    項庭真踉蹌著往前踱了一步,顫聲喚道:“娘……”

    然而母親卻是再也不會回應她了,再也不會。

    如是熟睡一般,分明便是如同熟睡一般。

    項庭真簡直不敢相信,一手顫抖著放在母親的手背上,隻感覺到滿掌心的冰涼僵硬。

    僅餘的一線希望仿佛於此時此刻煙消雲散,她整個兒癱倒在地,怔怔地凝視著已然全無氣息的母親,那個摟著自己輕喚“傻丫頭”的母親,那個嗔怪自己全無千金風範的母親,那個牽著自己的手,淳淳教導閨閣禮數的母親,那個無盡寬容自己的母親,已經不在了。

    母親走了,甚至沒有與她告別一聲,便撒手離去了。

    大夫來前來診斷,告訴項景天,沈氏乃為吞金自裁。

    項庭真由始至終一言未發,怔怔愣愣地立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旁人來把母親的屍首抬出長春院,看著下人們進來收拾打點,她卻是寸步不離,隻靜靜地盯著那張空空如也的長榻,仿佛那上頭有什麽是她不能舍棄的。

    接連的幾日,她都沒有返回恰芳院,隻身留在長春院裏,仿佛母親還沒有走,仿佛母親還需要她的照應。

    隻是從項雲楊那兒聽到了消息,父親思慮再三,仍是命人以項府大太太的規矩為母親打點喪事。上等的杉木棺槨,擇準停靈七七四十九日,單請五十單人眾禪僧拜往生咒,如此一宗宗一件件無一遺漏。及至靈前供用拜祭等物,俱按正二品職例。上供靈牌上皆書“天朝誥授項門沈氏夫人之靈位”。

    府內無人敢提及沈氏自裁之事,喪禮如此奢華隆重,外間各公侯府祭禮俱全,撐住的是項府的顏麵,保全的是項景天的名聲。

    一身縞素的項庭真跪於母親靈前時,目光落定在靈牌之上,不知為何,耳邊卻回蕩起母親當日自嘲的一句:“好歹我還是光光鮮鮮的項府當家主母,正二品誥命夫人。這輩子,得盡的都是這些麵子上的風光體麵,這便是我的命罷!”

    她深深叩首下去,心內在這一刻忽而了然,為何母親會選擇自裁。

    唯有一死,方可保住這維係半生的風光體麵。

    唯有一死,方能保住兒女的嫡出身份及地位。

    唯有一死,方能保住這項府大夫人的名分。

    她再度抬起頭來之時,聽得身旁傳來一聲淒厲嚎哭,側首看去,映入眼簾的是身著白麻素服的莊氏,於此時跪伏在地上放聲哀哭。那一張臉麵上涕泗縱橫,萬般的悲切,直如掏心掏肺。

    再把眼光放遠一點,方發現項景天正領著幾位公侯府的人往裏走。項庭真目內一涼,險些冷笑出聲,多少人藉著母親的喪禮粉墨登場,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