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灰色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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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吧內光線蒙昧而昏暗,籠罩著個中或笑或癡的傾情過客。

    酒香四溢的吧台邊緣,坐伏著一個灰敗的身影。從背後看去,隻見他身穿一件淺灰色中長款風衣,猶如是最不起眼的屏障。縱然是在人麵模糊的尋歡之地,他仍舊頭戴著黑色漁夫帽,寬大的帽沿斜斜向下,遮擋了泰半臉龐,隻依稀可見那線條硬朗的下頷。

    有人無聲無息地靠近了他,在他身旁坐下,纖指將一枚紙張緩然移至他麵前,深紫色的指甲油閃爍著迷眩的暗光。

    “如果你肯幫這個忙,這張支票的碼洋,就是你的了。”她聲音柔媚,宛若其人。

    他喝了一口加冰的威士忌,簡單道:“我不騙女人。”

    她笑得淡靜:“向與辰,據我所知,自從你上一次失手,已經有將近一年沒有生意了。你是商業間諜,身份敗露了,別說沒有生意,就是你兩頭的主顧,都不會放過你。你已經從美國逃到了這裏,真以為他們找不到你嗎?看在咱們曾經一場相識,不要說我不關照你。隻要你幫我這個忙,給你的報酬足夠你遠離他國,避開風頭。”她輕輕一笑,“而且,不過是幾張親密照而已,對你來說,沒有難度。”

    向與辰沉默許久,終於把頭上的漁夫帽取下,露出了修剪得簡潔而幹練的板寸頭,他方正的臉龐上帶著一抹漫不經心的悠然,眉脊清晰而俊朗,雙眼不經意地掠過那銀碼誘人的支票,再望向身旁的她,嘴角邊揚起了一個輕淺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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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向與辰,學醫五年,終究還是沒能學以致用。有人問我,怎麽放著好好的醫生不做,卻踩踏著法律的邊緣終日提心吊膽,從事這個名為“商業間諜”的灰色職業?我覺得沒有什麽不可理解的。如果,你也曾經被合夥人出賣,將你苦心經營的成果據為已有,你不僅一無所有,還為此背負一生也償還不了的債,縱使可以申請破產,但沒有了名譽,沒有了支撐下去的心力,隻能從32層高的大廈上一躍而下,了結性命,你便會明白我的選擇。

    那個可憐人當然不是我,是我爸。

    不知是不是連失敗也有基因遺傳?我爸輸給了他的合夥人,就連我這個想報仇的兒子也失手了,走投無路,隻能從美國落荒而逃,來到這麽一個堪稱繁華的大都市,大隱隱於市,兩耳不聞世事,也希望世事別來找我。

    就是這樣,這個女人竟然能把我給找到,真有一手。

    銀碼很有誠意。

    向與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你有沒有底線?其實我有,不過我也很喜歡曹操的那句話:寧願我負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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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不管是什麽時代,一個被丈夫冷落的女人,都會需要溫暖和慰藉吧。

    所以,接近她,並沒有花費我太多的精力。

    根據客戶提供的資料,我得知她最喜歡的一出電影是《忠犬八公的故事》,每看一次,她便哭一次。

    我總共陪她看了四次。後來在網上查看影評,得知一句簡評這問題電影的詩,我背了下來,在她生日那天,整零點的時分,一字一眼念給她聽: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水來我在水中等你,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

    毫無懸念,她投入了我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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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黃的壁燈下,向與辰抱緊了祝以安。

    他溫柔地為她把發絲理到腦後,指尖輕輕地滑過她的額頭,如是撥動了她的心弦,隻餘下不可明言的期許,縱然明知是走出這一步,將是終生沉淪,亦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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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機鈴聲忽然大作,他們均為之一驚,她稍稍定下神來,從他懷抱離開,將手機從手袋中掏出。

    一看來電顯示,她臉色大變,看了向與辰一眼後便疾步走到窗邊,按下接聽鍵,強裝若無其事道:“喂?老公?”

    向與辰聞聲,臉上不由一沉。

    然而那一端隻傳來“沙沙”的嘈雜聲,她隻覺奇怪,“老公?是你嗎?喂……”

    “既然出來玩,就不要提掃興的事了……”丈夫談之遠的聲音自那端傳來,帶著她久違的熱情與殷勤,她遲疑著,正想說什麽,竟聽有女聲響起,“難道你不想盡快解決我們三人之間的問題嗎?”

    祝以安整個兒呆住了,怔怔地拿著手機聽著,心知必是談之遠的手機沒有鎖定鍵盤誤撥了她的號碼,那一端究竟正在發生什麽,此刻她不敢斷定,也不願意去斷定。

    “你應該知道,這件事不能急。以安這邊我會跟她說清楚的,我已經在安排了。你也不要急,好不好?”他已經很久沒有用這樣體貼的語氣對她說話,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已經記不清了。

    嬌柔的女聲聽在耳裏隻覺熟悉:“我會等。兩年我能等,這一、兩個月我還等不起嗎?”

    向與辰這時發現了她神色的不妥,默默來到她身後,蹙緊了眉頭。

    祝以安按斷了線,靜靜地依在他懷中片刻,又拿起手機按了回撥鍵,向與辰看在眼裏,隻不發一言。

    “老公,你在哪?”電話接通後,她遏力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一如往常。

    談之遠靜默的時間極短,答道:“我還在公司加班,正忙著呢。怎麽了?”

    她頓一頓,沒再多說什麽,掛了機後便推開他,徑自往外走去。

    他依舊一聲不響地跟在她身後,隨同她一起打車,前往談之遠的公司。

    結果並不出乎意料,沒有準備的謊言從來隻有一擊即破。

    他連騙她也是漫不經心。

    祝以安在大廈的後樓梯裏坐下,一手掩臉,如是敗後的無顏,然而總有人如影隨形,她不由有點惱羞成怒:“不要再跟著我,我不想你看到我這副樣子!”

    向與辰在她身旁坐下,“我不陪你,誰陪你呢?你的樣子再狼狽,也還是那個你。”

    祝以安鼻子發酸,如有酸澀的潮湧泛上喉間,隻覺連舌尖都是苦的:“我不知道我現在算是什麽,他……他外麵有女人……我後知後覺,但是,但是……”但是,她還可以以什麽姿態來麵對丈夫的出軌?她還有沒有資格去向眼前這個曾說愛她的男人,說出她丈夫外遇的不幸?隻是,在半個小時前,她卻是這個男人懷抱中的女人,無可否認,她無法抗拒他,也無法管住自己,既然如此,她憑什麽扮演怨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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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機再度響起,祝以安極力平下情緒,接聽起來,傳進耳際的是好友符紫南的聲音:“以安,你是不是正在找之遠?”嬌柔的聲線夾雜著不易察覺的輕蔑,是熟悉中的陌生。

    雖然一切突然得讓人猝不及防,可她的頭腦尚算清醒,足以分辨出這個聲音與在丈夫電話中聽到的女聲同屬一人。

    祝以安驚疑地沉默半晌,方緩聲道:“紫南,是你?”

    “你想見之遠嗎?我們在維香源酒店。”符紫南輕輕吐出三字:“我等你。”

    符紫南早早等候在了豪華客房的門前,看到來人,遂施施然地轉身將房門關上,輕聲道:“之遠今天玩得太累了,已經睡下,我們不要吵醒他。”

    祝以安啼笑皆非,“原來是我打擾了你們嗎?這原是你倆好夢的時候啊?”

    符紫南交抱起雙臂,緩步向她走近,身姿曼妙:“你打擾的不僅是我們的好夢,還有我和之遠的美好將來。”

    祝以安企圖讓自己稍顯冷靜一些,終是徒勞:“這些年來你陪在我身邊安慰我說之遠對我一如當初,你在我最失落的時候來陪我照顧我,你說讓我放寬心讓我不要杞人憂天,你和我在酒吧裏一同賣醉,你還安排我去旅遊散心……”那麽不爭氣,淚水自眼角中潸潸而流,不該心痛為何還是心痛,“全是笑話!全是你在做戲!你關心我的背後就是處心積慮地搶走之遠!你知道的,隻有你知道,之遠對我有多麽重要,可是你早有圖謀!為什麽?為什麽是你!”

    “因為感情沒有先來後到。他更愛我,他願意為我舍棄這個早就沒有感情可言的家庭。”符紫南冷笑,“以安,男人既然已經變心了,就算你不放手,你以為還能留住他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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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記不清是如何回到家的了,隻依稀憑著腫澀得生疼的雙眼,提示自己大半個夜晚都是以淚洗臉。

    而向與辰,則一整個夜晚都伴著她,泰半時間是擁著她,餘下的,就是靜靜坐在她床邊為她擦去淚水。

    自混沌中清醒過來的一刻,陽光直刺刺地映進了眼簾,那樣毫不留情地讓她反應過來這一切都不是夢。

    她抓緊了他的手,道:“與辰,你幫我,幫我報仇。”

    向與辰眼瞼一跳,道:“以安,不如放手吧?我已經準備好移民國外,我會帶你走,離開這兒,好嗎?”

    她猛地搖頭:“我不要走,我不會離開,我隻想報仇!你一定要幫我。”

    他別過臉,回避她戾氣驟現的雙目,“你再休息一會,我去幫你做早飯。”便起身走出了房間。

    祝以安軟軟地躺回到床上,眼神淒冷。

    “滴鈴鈴……”手機的短信提示音在此時顯得格外清晰。她轉頭看去,他的手機屏幕亮起一片白光,莫名地有股吸引力,迫使她想一看究竟。

    拿起了他的手機,光亮已暗下,卻仍然可看清短信發送人的名字。

    符紫南!

    祝以安驚得整個兒從床上彈坐起來,想也不想就按下了閱讀鍵:你做得很好,盡快把你和祝以安親密的照片發給我,我們就可以大功告成。

    手機從手中滑落,她的思緒有一刻的凝滯。

    這樣呆坐不知過了多久,她雙腳無力地滑下床,走出客廳,看到廚房裏他忙於烹飪的身影。

    他熄了火,端著早飯轉過身來,看到她,忙快步走來道:“你起來了?是不是餓了,快趁熱吃了麵條吧。”

    她麵無表情地盯著他滿是關切的臉龐,冷不丁開口道:“你和符紫南是什麽關係?”

    向與辰始料未及地望著她,片刻,平靜下來道:“我不認識她。”

    她心一下如墜入了穀底,側頭看著走到了餐桌前的他,將手機放在他跟前:“還想瞞我?”

    他的肩頭微微一顫,將食碗放在桌上,隻一言不發。

    她不依不饒,一字一眼重複道:“你和符紫南是什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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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有沒有試過撒謊?其實撒謊一點也不好受。在這一刻,我真的很佩服那些心口不一的偽君子,什麽圓滑城府,什麽陰險狡詐,什麽工於心計,這些詞語全不足以形容那些撒謊不眨眼的高人。

    因為我終於明白,為什麽我以前會失手,就是因為我不會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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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與辰深吸了口氣,回過身來,正視著她,道:“以安,對不起。我不是好人,我是個騙子。”

    “騙子?”

    “我本是個商業間諜。一年前一次事敗後,在行內名聲狼籍,再沒有人找我做事。為此我沉淪了好久,直到符紫南找到我。”向與辰的聲音隻餘底氣不足的不安,“她曾經是我以前的一個客戶。她找我,是談生意,她要我騙一個人,目的是讓這個人……對我產生感情……造成是這個人通奸的假象……”他再說不下去,頹然垂首。

    她重重地跌坐在沙發上,心猶如被掏空了般連痛的感覺都不再存在。

    “通奸……”她竟笑了,“我和你通奸?”

    他一臉難堪,急痛無奈。

    她倏地從座上站起,撲到他跟前揪住了他的衣領,聲音顫抖:“你和她一樣!我等之遠回家等不到,出去找他,找不到,你跟在我身後說是怕我有危險,我坐在路邊哭,你陪我坐在那兒,我不動你不動,我叫你走你不走,這麽長一段時間,你就是這樣在我身邊支撐我走過最難過的時刻……”她搖著頭,那麽想擠出一滴眼淚來渲泄心中的哀與怒,終究卻是欲哭無淚,“為什麽到現在才來告訴我,你是個騙子?你為什麽不一騙騙到底,永遠不要讓我知道!你為什麽要告訴我真相!我隻不過隨口一問,你為什麽不繼續騙下去!”

    他淌下了淚水,雙手扶著她,哽咽著道:“以安,你聽我說……”

    “沒用的,他們處心積慮想趕走我,為什麽要誣陷我通奸?我知道……”她淒冷一笑,“因為談之遠不想與我分割財產,他不想讓我從他這裏分得一分一毫!他想離開我,卻不想付出任何代價……”

    “以安……”

    “你走吧。”她已然不願意麵對任何人,一手抱住了劇痛欲裂的腦袋,“你走吧!我不想再聽到你的聲音!我求求你你走吧!”

    離開了祝以安的家,向與辰茫茫然地驅車前行。這時,手機鈴聲大作,他心不在焉地接起,卻是符紫南急迫的聲音:“為什麽不回我的信息?照片呢?”

    他麵無表情,冷聲道:“你不用再找我了,你這筆生意我不接。沒有照片,什麽都沒有。你們之間的恩怨是非,我不會再插手。”

    那一端的符紫南譏誚一笑,“這些天你都不與我聯係,我就知道你變節了,你別以為一句不接我生意就能了事,我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高架上的車子高速前進,向與辰聽著電話心神尤其壓抑,一邊胡亂打著方向盤往另一方向轉彎,不意後方的車輛竟加快了速度要超過他前方,他急忙煞車,沒料到腳煞卻全無反應,他心中猛地一震,才想要扭轉方向,已然太遲,那車子飛快地撞上了他的車身,他隻來得及聽到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便覺整個頭腦如爆破般撕裂般的劇痛,與此同時,相撞的兩輛車子因著慣性迅速彈開,他車子靠近高架邊緣,猛烈撞擊之下,倏然翻過高架低矮的圍牆,直直往下方墜去……

    遍身心的渾迷沉蒙,眼前明光交錯,斑斕如夢。

    這一瞬間的虛浮飄渺,恍如神思的忘我沉淪,無以把握,無以掌控,隻能任由這未知的刹那感空,牽引心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醒轉過來,隻記得在昏睡中時,他一遍一遍地對自已說,倘若可以大難不死,他必須彌補,彌補他對以安的過失以及虧欠。

    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卻是兩張全然陌生的麵孔,滿麵的緊張與急切,又帶著意外的歡喜,不知是為著什麽,隻聽得他們口中一迭聲道:“意遠,你醒了?大夫,你快來,意遠醒了!”

    “什麽?”他隻覺得渾身疼痛,驚異開口之下,卻連自已的聲音也認不出來了。

    “意遠,都怪你太頑皮,帶著弟弟去爬樹摘棗子,一個沒留神就摔下來了!幸好沒摔著要害。” 百度嫂索@半(.*浮)生 —名門競芳華

    意遠?誰是意遠?他吃力地坐起身,才發現連身體也不是自已的了,眼光觸及之處,隻見自已隻有十歲孩童的身量,恐慌一下湧上了心頭,周圍的所有物事,無一不是古色古香,就連自已身上所穿的衣裳,都是古代的短褂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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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這樣,我來到了不屬於我的年代,得到了一個不屬於我的身份。

    我已經不再是負債累累的向與辰,而是陌生時代裏一名不知深淺的孩童。

    這個身份名叫聞意遠。

    十五年的時光匆匆流逝,人的適應能力可以很強,對於一個曾經一敗塗地的人來說,全新的命運軌跡,也許稱得上是上天對我的眷顧。

    時間可以衝淡一切,包括記憶,但有一些東西是深深烙進骨子裏的,譬如痛疚。(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