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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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塊方形的藍色手帕,沒有一點繡紋,洗得微微有些發白,樸素無華,隻有一點似有若無的香氣。

    謝道已經看著這塊手帕好幾天了,他把這塊手帕輕飄飄的蓋在臉上,像是入了夢一般,悄無聲息的坐著,微微仰著頭,灰白色的長發從椅的靠背上零零散散的垂落下來,像是一具尚未失去溫度的屍體。

    常丹姬跟殷仲春一塊兒擠在後頭瞧了兩眼,嘖嘖有聲,但不敢到前麵去,生怕謝道一個不高興就抽出劍把他們倆給捅了,那真是找誰都沒地兒說理去了。謝道的脾氣不大好,打從他出名那一刻起,他的脾氣就沒怎麽好過,常丹姬跟殷仲春雖然覺得有些在意,卻也不是很敢去惹他。

    呆了好一會兒,常丹姬實在是憋不住了,她推了一把殷仲春,壓低了嗓音問他:“什麽玩意,那帕子哪兒來的?老大他本來就瘋得糊裏糊塗的了,你可別害他。”

    “我能害他?!”殷仲春要不是顧忌著謝道還在休息,他能跳上天去,急急道,“我也得有這個本事啊!我倒是想呢,我行嗎?”

    常丹姬嘖了一聲,瞄瞄他的小身板,衝殷仲春胸口一拍,問道:“那是怎麽一回事兒?那帕子是哪個姑娘給的,你說一聲,就是卿龍君的女兒咱們也給他搶過來!生米煮成熟飯,叫老大日後再也別想那個什麽荊淼了!”

    卿龍君是望川界現如今勢力最大的修士。

    “晚了。”殷仲春翻了個白眼,“就是大嫂給的。”

    常丹姬“噢”了很長的一聲,問了個特別現實的問題:“長得怎麽樣?”

    “反正都沒有老大這麽有特色。”殷仲春歎氣道,“他為人脾性好像很冷淡,不好接近的很,說話規規矩矩的,沒意思透了。不過老大見著他就不發瘋了,你還真別說,對症下藥,嫂子就是老大那貼藥。”

    “那老大吃了藥怎麽看起來好像不但瘋,而且傻了?”常丹姬又問道。

    殷仲春心道你問我我問誰去,臉上卻是沒好氣的道:“停藥了唄,他現在不肯去那瞎子家裏,你又敢去綁那貼藥來了?要是一個落不好,老大病是好了,咱們命也直接見閻王去了。”

    常丹姬啐了他一口,但也有這個擔心,可實在是憋不住了,就慢悠悠的自桌椅後頭站起來,隔著一大段距離問謝道:“老大啊,你這幾天心情不好嗎?要不咱們出去殺個人放鬆放鬆心情?讓你開心開心?今天你想殺誰,秋八劍?道天旅?要不……”

    “不殺。”謝道翻了個身,悶悶不樂的說道。

    完了,瘋老大連人都不殺了,情況看來很嚴重。

    常丹姬跟殷仲春神情凝重的麵麵相覷了一會兒,殷仲春在常丹姬的眼神攻勢下清了清嗓,開口道:“老大啊……你都悶在屋裏好幾天了,你說,你想幹點什麽,咱們去放火搶劫也可以,殺殺排榜,搶搶靈石,砸了卿龍君的地盤?”

    謝道很長很長的歎了口氣,特別疲憊的說了句話:“再廢話我就扭斷你們倆的脖子。”

    兩人一聽這才放心,這才是瘋老大嘛。

    常丹姬性子比較急,沉悶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就扒過去問謝道:“哎呀!我這會兒也不管了,老大,你倒是給我個痛快,到底是個什麽情況,你整日的瞧著這帕子有什麽用,喜歡便搶來雙修就是了,非要婆婆媽媽的做什麽睹物思人。”

    她雖然喊得凶,但卻始終離著謝道老遠,更別說把那帕子揭下來了。

    “紅鳥兒。”謝道喚她的外號。

    常丹姬臉都綠了,這世上除了謝道能這麽喊,旁人要是這麽喊她,早被她一掌打也打死了,打完了還不夠,還要刨出元嬰或是金丹來泄憤。然而這世上大概也隻有謝道會這麽喊她了,常丹姬再是憋屈憤怒,也都隻能受著。

    不過她這樣的性子,仍是忍不住嘀咕了兩句:“難也難聽死了。”

    殷仲春忍不住笑,溜到常丹姬身旁拍她的肩,小聲同她玩笑道:“哎喲喂,總比叫我‘那個誰’,‘喂’,好多了吧。”

    常丹姬冷笑了兩聲道:“我寧願叫我‘那個誰’呢。”

    謝道慢慢將臉上的帕子拿了下來,他望著梁頂扶住了椅子的把手,手中還攥著那一條淺藍的手帕。他神情有種少見的憂愁與鬱色,與往日裏那種囂張與狂傲的不可一世形成一種強烈的反差,常丹姬心裏頭一顫,往後倒退了兩步,不大清楚這種狀態下的謝道會不會突然暴起殺人。

    “他不喜歡我殺人。”謝道慢慢將那條手帕展了開來,透過淺藍的巾麵,他腦海裏倏然浮現出了那張清俊端正的麵孔,含著微微的笑意,然而下一刻便變成了崖上終年不化的雪,寒冷凜冽的傷人。

    “他不說,我也知道。”

    謝道輕輕的念叨著:“他不喜歡我做什麽,與我說就是了,偏偏他什麽都不說,我知道,我對他師叔拔劍,他心裏一定是很傷心的。其實我心裏隻不過是煩他師叔打擾我們倆說話罷了,他要是生氣也就罷了,偏偏他也不肯生氣,隻是難過。”

    “紅鳥兒,你說這是為什麽?”

    常丹姬古裏古怪的嘿嘿笑了兩聲,隻是道:“大概是他喜歡你吧,所以既舍不得罵你怪你,又不能不怪你罵你,老大,這人世間紛擾多的很,你要是喜歡上一個重規矩的人,少不得要收斂性子,再不能像這會兒這樣快活自在了。”

    “那又怎樣。”

    謝道靜靜鬆了手,帕子慢慢飄落下來,覆在臉上,他的嘴唇露在帕子外頭,仿佛嚐到了那點苦香,舌尖微微發澀道:“他要是肯管著我,我就是再快活自在不過了。”

    然後謝道低低的,像隻受傷的狼一樣,嗚聲道:“但是在他心裏,別人比我重要。”

    常丹姬一聽就冒火,這還得了,我家老大掏心掏肺的喜歡一個人,那個人居然對他愛答不理的,這不是下自己的麵子嗎?!天知道這跟她的麵子有什麽瓜葛,殷仲春摸了一碟瓜子嗑了會兒,含糊道:“別聽老大瞎說,人家根本沒想趕他,是老大自己做錯了事,怕人家不高興,轉頭就跑……呃——”

    殷仲春看見謝道像看著死人一樣的目光看著自己,急忙咳嗽兩聲,立刻轉了口風:“但是!的確是大嫂他這人對老大他……”

    謝道的眼神愈發恐怖了起來。

    殷仲春癟了一下嘴,端著他的瓜子碟跑門外頭去了:“我去殺人放火了!你們聊!”

    常丹姬瞧著謝道的模樣,忽然重重的歎了口氣,苦笑道:“要是他肯像老大你這麽待我,我就是舍了這身道行也願意陪他過一輩子。哪怕就在二十多年前跟他死在一塊兒,葬在一個墳頭也是心甘情願的。”

    她那點破事兒,謝道跟殷仲春早就聽過不知道多少回了,謝道鄙夷的看了看她,搖了搖頭道:“你都不說一聲就把人家村裏人宰了,他不要你純屬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之前想殺了人家師叔的人有資格說我嗎?”

    “我隻是想,而你已經幹了。”

    “……”常丹姬瞪了謝道好一會兒,半晌才泄氣道,“是啊,不然我兒子也不會死了。”

    他們倆也算是半個“同病相憐”,都是心有戚戚,常丹姬說起自己的往事就有些惆悵,她現如今是望川界響當當的人物,生得半妖之體,修為也高得很,又有美貌又有地位,不要說是凡人,便是修士邪道拜在她石榴裙下的也比比皆是。

    隻是她心裏隻是一心一意的想著那個二十多年前便死了的凡人,她曾願意作為一個凡人同他一起生兒育女,偏生性子急躁,結果天倫慘變。後來終於生了悔意,回去再尋故人時,也隻剩下一座舊墳了。

    人生最苦痛的莫過錯過,最思戀的莫過是得不到,常丹姬心裏再也是容不下其他人了。

    她說起了這件舊事來,心情便不見得多好,拋下謝道就自顧自的走了,她要去做些快活的事,飲酒也好,殺人也好,總之不要像現在這樣,一點兒也不開心。

    謝道也不管她,他自己一個人本就是獨來獨往的,也很自在,便隻是睜開眼睛,帕子蒙著他的眼睫,朦朦朧朧的光覆蓋著,眼睛裏便映著十分純淨的淺藍。

    “我好想你。”

    謝道輕輕的說道,他的嗓音倏然沉了下來,帶著一點沙啞的柔情萬千,聽起來有一種被大漠風沙磨礪後的幹澀與柔軟,叫人很容易想到風沙茫茫的夜空裏那一輪明亮圓潤的月亮。

    “我這就去找你。”

    他話音剛落,人已經不見了。(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