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第一百零八章 皇帝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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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清皎垂眸隨在王皇後身後, 緩步踏入了氣氛沉凝的乾清宮。藥香氣與重病之人散發出的特殊氣味交織在一起, 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味道, 仿佛烏雲一般盤踞在此處,壓彎了每個匆匆忙忙的人的脊背,拉緊了每個來來往往的人的神經。

    無論是太醫或是太監宮女,臉上都帶著疲憊, 眼底深處皆掩蓋著惶恐之色。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皇帝的身子骨已經是一日不如一日。昏迷的時日漸長, 清醒的時候漸短, 這一回甚至昏昏沉沉地睡了整整兩日也沒有醒來的跡象。若不是太醫趕緊用藥效最強勁的參湯吊著, 恐怕昏迷著昏迷著就熬不過去了。

    王皇後在明間內停下來, 低聲詢問太醫院院使, 皇帝的病情如何。院使輕聲回答,說了些病症以及用藥之類的專業術語,眉眼間皆是沉重之色。張清皎曾經在好奇之下, 囫圇吞棗讀過一兩本醫書,此時卻也隻能勉強聽懂隻言片語,知道院使的意思是皇帝的氣血已經虧空太過,而今是怎麽補也補不回來了。

    王皇後蹙起眉,沒有再細問,隻是親自去看了看藥材與熬藥的情況。張清皎緊隨其後, 忽然覺得皇帝所居的東次間內似乎變得格外安靜。片刻後,隻聽得一陣沉重渾濁的喘息聲傳來:“現在……現在是甚麽時辰……”

    “回萬歲爺。”蕭敬低聲答道,“已經是巳時了, 十九日巳時。”

    原來他一睡就睡了兩天。醒過來的時候似乎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連周圍的人影都變得越發模糊。朱見深眯著眼睛,扶著覃吉費力地想要坐起來,渾身卻是半點力氣也沒有。蕭敬趕緊上前幫了一把,讓他靠在了鬆軟的引枕上。

    已是病容枯槁的皇帝勉強進了些流食,便已經什麽都吃不下了。他歪在引枕上,掃視著周圍朦朦朧朧的影子,卻不見平日裏總是很孝順的太子,不由得問:“這麽說,這幾日……都在文華殿視朝……”

    “是,千歲爺每天去了文華殿後便回到乾清宮侍疾,稍有空閑便往東暖閣看折子。”覃吉道,“方才也是來了不少緊急奏折,千歲爺才不得不前往東暖閣理事。若是得知萬歲爺醒了,他定然非常歡喜。老奴這便去東暖閣將千歲爺請過來。”

    “不必了。”朱見深並不想見到風華正茂的兒子,沉默了片刻,“朝中如何?”

    “昨日內閣三位閣老上疏,說是希望萬歲爺不必擔憂朝政,好好顧養身體,早日痊愈。隻是,他們已經有數日不曾見過天顏,心裏實在是擔憂,希望能來乾清宮探望萬歲爺。”蕭敬道,“萬歲爺可要見一見他們?”

    皇帝病情漸重,眼看著便要駕崩了,朝堂中自是人心浮動,每一派都各懷心思。忠臣直臣不必說,一心為國為民,也並不擔憂什麽一朝天子一朝臣;佞幸奸臣便慌張了,生怕皇帝陛下這一去,太子殿下登基後便會毫不留情地碾碎他們,根本無心再考慮其他。

    最無奈的是,這樣的佞幸奸臣,朝堂上幾乎是隨處可見,連內閣中的三位閣老都不例外。尤其是新晉的李孜省同黨尹直,和李孜省李侍郎一樣,比誰都更關心皇帝陛下的病情,比誰都更期待皇帝陛下痊愈。

    “……”朱見深搖了搖首,“不見。告訴他們……朕服藥後,病情已經有所好轉……讓他們別憂慮,安心辦事……”他已經沒有力氣再見臣子了,索性便不見了。再說了,見了內閣三人能讓他病情好轉麽?又不是李仙師,能向他進獻靈丹妙藥。

    想到李孜省,他向著蕭敬使了個眼色。蕭敬見他的目光落在角落裏的多寶格上,從上頭取下了圓形的龍鳳描金紅漆木盒。打開木盒,裏頭是一粒又一粒如鴿卵大小的朱紅色丹藥。朱見深顫抖著手,從裏頭選了三粒,費盡氣力地吞了下去。

    同樣在他跟前侍奉的太醫欲言又止,終究是什麽也不敢說。朱見深隻覺得吞下去的三顆丹藥就像一股熱流一般,溫暖了他冰冷僵硬的身體。沉重且完全不受他控製的身體再度輕鬆起來,渾身也充滿了力氣;眼前的世界更是漸漸變得清亮,不再像霧裏看花那般朦朦朧朧。

    這時候,朱祐樘已經聞訊而來,抬眼便見到朱見深麵上詭異的紅潮,襯托得他臉色越發慘白。他的目光在蕭敬捧著的龍鳳描金紅漆木盒上停了停,來到龍床跟前跪下行禮:“兒臣參見父皇。”

    朱見深斜眼望著他,反應非常遲鈍,好不容易才應了一聲。王皇後帶著張清皎也進入了東次間,向著他問候行禮。因前來侍疾,她們二人穿得很素淨,頭上插戴的飾品少得可憐。這本該早已習慣的情景,卻讓朱見深忽然覺得有些不舒服:他還沒死呢,這婆媳倆是在給他披麻戴孝?!

    惱怒之意尚未形成意識,他便又瞧見幾位妃嬪帶著皇子皇女們進來了。妃嬪們都穿著素色襦裙,皇子們穿的是明huang se,唯有最年幼的皇女皇子穿的是火紅色。朱見深目光一頓,又覺得他們那身衣裳刺眼至極:他都已經病重了,居然還穿成這樣?!難道竟然覺得這是件喜事不成?!

    王皇後敏銳地發現了他臉上表情的扭曲,渾濁的眼睛裏透著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仿佛惱恨、怒火與嫉妒都混雜在了一起,隨時將要爆發。她當機立斷,低聲對張清皎道:“太子妃,將皇弟皇妹都帶去西宮,如實向母後稟報。”

    “是。”張清皎也覺得凝重的氣氛裏仿佛有什麽正在蔓延,似乎不過是暴風雨之前的寧靜。她走向張貴妃與邵德妃等人,張貴妃望了望王皇後,猜著了她的用意後,低聲叮囑了兒子們幾句,將他們推向她:“有勞太子妃了。”

    張清皎輕輕頷首,因是在乾清宮裏,格外像一位柔順的小媳婦:“不過是分內事而已。”其餘妃嬪亦是毫不猶豫地將孩子們都托付給了太子妃,唯有邵德妃似是有些猶豫不決,低聲道:“興王他們兄弟三人一直念著萬歲爺……”

    牽著兩個弟弟的朱祐杬瞧了她一眼,立即低聲接道:“我們想留下來侍疾。”

    張清皎自然不可能勉強他們,目光在僅僅隻有七歲的朱祐枟身上停了停,便帶著其他皇子皇女離開了。皇長女抿唇走了幾步,又輕輕拉著她的袖子示意她想留下來。她點了點頭,目送她回到了王順妃身邊。

    剛走出乾清宮,他們便聽得裏頭傳來“砰”的一聲,仿佛炸雷一般,伴隨著皇帝充滿了不甘的沉重嘶吼。年幼的皇子皇女們皆是怔了怔,張清皎輕輕地揉了揉他們的小腦袋,示意他們不必多想,繼續往前走便是。

    ************

    將孩子們送到西宮後,張清皎又伴著周太後回了乾清宮。與周太後的憂心忡忡相比,她的內心無比平靜,平靜得近乎冷酷。畢竟,皇帝陛下根本沒有帶給她任何溫暖的記憶,既不是一位合格的父親,也不是一位合格的皇帝。當然,她麵上的神情依舊是擔憂與恐懼交織,仿佛被最近宮裏的凝重給壓得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到得乾清宮,便發現裏頭已然一片慌張——

    因著控製不住情緒,皇帝突發腦卒中,太醫們正在一團慌亂地紮針施救。明間內則站滿了人:朱祐樘皺緊眉頭靜靜等著裏頭傳消息;王皇後拿帕子按著眼角,滿麵憂慮;她身後的妃嬪們嚶嚶啼哭;朱祐杬與朱祐棆都呆怔住了,年紀較小的朱祐枟更是嚇得昏了過去。

    周太後心底又焦急又慌張,實在是受不住一群人在旁邊哭哭啼啼,索性重重地杵了杵拐杖:“哭甚麽哭!皇帝好好的!還沒死呢!實在是晦氣!都給我回宮裏去!想哭也別讓我聽見!!年紀小的孩子別再帶過來添亂了!!”

    張貴妃忙擦著眼淚應聲,邵德妃又惱又羞,連聲賠罪。周太後完全無視了她,隻緊緊地盯著東次間。誰都不敢再造次,忙不迭地退了下去。直到太醫院院使出來稟告,說是皇帝陛下醒了,周太後才扶著女官,顫顫巍巍地走了進去。

    王皇後示意朱祐樘與張清皎都留在明間內,給皇帝母子二人留些空間,不多時,便聽得裏頭傳來低語聲。

    “母後……兒子,兒子應該是撐不過去了……”朱見深喘息著,好不容易才從喉嚨裏擠出這句話,“不能……不能留在母後膝下孝順了……”

    周太後握住他的手,望著他身邊圍攏的萬貴妃的遺物,淚流滿麵:“你這個狠心的,真的要拋下為娘不管了麽……”

    “她,她在底下等著我呢……若是不去,怕她等不及……”朱見深的目光漸漸地渙散,聲音也越發低了,“娘……先前那些話,都是兒子的氣話……這麽多年過去了,我,我早就忘了……”就算他始終沒有忘懷,也當作忘了罷。總不能成為母子二人的心結,直到他死也無法解開。

    周太後連聲應是,哭道:“忘了罷,咱們母子倆相依為命這麽多年……以前那些事,都忘了罷……”記得又如何?忘了又如何呢?她攏共生了二子一女,皇帝是她的第二個孩子,亦是她頭一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孩子。如今她心都要碎了,哪裏顧得了那等小事?

    “娘莫要忘了……曾經的承諾……”朱見深說著,閉上眼,再度陷入了昏迷。

    周太後流淚望了他許久,吩咐太監宮女等人好好照顧他,這才歎著氣滿麵淚光地出去:“從今兒開始,咱們便都在乾清宮裏守著……”她瞧著像是瞬間老了許多,渾身皆是疲憊之態,再也不複往日的雍容。

    “母後還是回西宮去罷,這裏有兒臣和太子、太子妃呢。”王皇後勸道。

    周太後搖了搖首,垂淚道:“他還能睜幾次眼呢?我隻希望,他最後幾次睜眼,都能見著我這個當娘的。不然,他還真以為我將他拋下了……”

    王皇後不敢再勸,朱祐樘與張清皎也隻得寬慰了周太後幾句。

    ************

    是夜,朱見深又陷入了昏迷,這一回再度昏迷了兩日。周太後、王皇後、朱祐樘與張清皎一直在乾清宮裏守著。除了周太後稍作歇息之外,其他三人都沒敢合過眼。等到第三日清晨,朱見深才又一次醒了過來。

    這一回,便是沒有服食丹藥,他的氣色看起來也好轉了不少,臉上竟是帶著些血色,目光清明平靜。朱祐樘見狀,心底不由得有些往下沉——顯然,這並不是真正的“好轉”,而是回光返照。

    “傳喚內閣大學士,與三品以上文武大臣。”簡單地下了一道口諭後,朱見深又望向朝他跪倒行禮的太子,“祐樘,過來。”

    他難得和顏悅色地喚著兒子的名字,朱祐樘微不可查地怔了怔,膝行到龍床邊,眼眶通紅:“父皇……”

    朱見深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端詳著他被淚水打濕的臉龐。他已經不記得久遠之前那位沉默而安靜的女子,卻始終記得瘦弱的孩子朝著他奔跑過來喚著他父皇的模樣。隻是,除去那一次情不自禁的擁抱之外,他再也沒有像那般親近過他。或許,父子之間的感情就在距離中漸漸地生疏了罷。

    “父皇……”朱祐樘哽咽著。他尚且年少,身形瘦削,躬身哭泣的時候肩胛猶如蝴蝶般支起來,顯得尤為單薄。單薄得令朱見深忽然有些懷疑,他一個人是否能撐得起這個天下。不過,他當初亦是這般年紀繼承大統,應當無妨罷。父皇給他留了朝臣輔佐,他也給兒子留了朝臣輔佐,宮內還有母後與王氏……

    想到這裏,外頭明間內忽而湧進了一群臣子,紛紛慌亂地跪下行禮:“微臣參見陛下!”

    朱見深讓他們平身,命幾位深得信重的文武大臣進入東次間。隨後,他略作思索,想了想當年父皇對他說的那些話,低聲對朱祐樘道:“待朕走後,你早些即位。敬天法祖,勤政愛民,凡重要的國事,須得誨諭備至,慎重行事。”

    朱祐樘愣了愣,哭著頓首:“兒臣遵旨。”

    隨後,朱見深又讓周太後與王皇後過來,當著所有人的麵,命蕭敬聽他的口述起草遺詔。他一句一句說完,蕭敬跪在地上寫就,呈給他閱覽,又呈給三位閣老,最終蓋上璽印收起來,放在皇帝枕邊。

    大事已了,朱見深便再也撐不住了,閉上眼又一次昏迷。這一次昏迷,他仿佛做了一個夢。夢裏他回到了年幼的時候,正在宮殿裏無憂無慮地頑耍。忽然回過首,一位婀娜的少女在陽光下笑盈盈地走了過來:“奴婢見過千歲爺。”

    “你是誰呀?”

    “奴婢萬氏,奉太後娘娘之命,前來伺候千歲爺。”

    “我有很多伺候的人了,不缺你一個。”

    “奴婢是來陪千歲爺頑耍的。”

    “那你會一直陪著我麽?”

    “千歲爺放心,奴婢永遠都不會離開。”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皇帝崩逝。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來,陛下,來領你的豪華便當。

    憲宗:qaq,朕什麽山珍海味沒吃過,你就拿便當打發朕。

    作者:謝謝你這一百多章拉的仇恨,辛苦啦!

    憲宗:_{:3∠}_

    作者:再見,你家萬貴妃還在等你呢

    憲宗:……

    作者:來,大家鼓掌,歡送咱們陛下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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