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變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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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著胤禛伺候康熙歇下,我才披上那件白狐皮的昭君套踩著一地白玉沿著宮道與胤禛默默的行進。他背著手獨自一人在前,不到半人的距離卻好似天塹!若不是今天的事,從暢春園再到紫禁城,有幾天沒有見著胤禛了?甚至連人影都沒看著!我那天說的果然多了麽?或者我應該問問他,禦園中的女孩子是誰,最少不會讓自己心中難安。撫住自己被冷風吹的冰冷的臉頰,心裏苦笑一聲,我是怕的。怕聽到他說出什麽我怕聽到的理由;卻又一遍遍的安慰自己,該是相信他,不過是個宮女而已,不至於疑神疑鬼。

    長歎口氣,好將肺裏的鬱氣盡數吐出。舉目望去,垂柳僅剩光禿禿的枝絛,一陣風吹過,僵硬的搖擺;稍遠些就是白茫茫一片,座座宮殿此時被白霧籠罩,隻留的一個大概的輪廓模糊能辨認的出。忽然憶起,前幾日見十三阿哥時,他大大咧咧的笑談接連不斷下的雪,戲謔稱是‘滿天滿地篩白麵’,不由的抿嘴一笑。笑容過後,依舊是滿目荒涼,北風呼嘯……

    “你一個人在後麵笑個什麽?”胤禛忽然停住,微蹙著眉頭問道。

    “沒有了。”下意識的閃過胤禛撫向我臉頰的手掌,手指在袖中悄悄捏住內襯,“咱們回府麽?”

    胤禛稍有遲疑,手臂尷尬的舉在空中,少時硬將我縮著的手攥緊他手中,掌心的溫暖傳到心坎,卻誘得眼淚在眼眶中打著轉!“小女孩是生我氣了?那天見你不也和你說了麽?我最近忙的腳都不著地!”

    我試著抽動幾下手,但他握的死緊,幾次的嚐試最終變成無可奈何。心底哀歎,自己無論多怨他,可見到他,怨氣就已消散大半!——為何我無力抵抗他的一絲溫柔?

    “算了!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反正你把我扔萬歲爺跟前已經是既定的事實了!”不想再和他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瞟了他眼問道,“八爺真的沒事麽?萬歲爺隻是同意先不由宗人府勘定,可是聖旨裏的‘削爵’這一條沒提啊!”

    胤禛眼裏波光一閃,牽著我緩緩的往西華門走,“皇阿瑪的心思…我不知道。也猜不透…對老八他們,也算得我仁至義盡了!玉兒,對老八,你就是這麽的在意麽?”

    “什麽叫在意?”這個醋神又開始吃這些無聊的醋,仰頭瞋他一眼,點漆似的瞳仁中和以往一樣微微含笑,卻又在笑意的背後隱藏著什麽與以往不同的情緒……是什麽?我注視著他的眼,像被漩渦卷進般,直到他被我看的不適而移開視線!慌張中,我抹抹鼻尖,強笑著說道,“若說在意,我也隻會在意你!對八爺…也是他以前對我確實很好,看到他有難,心裏總歸不是個滋味兒。”

    胤禛好似無意的快速掃我一眼,突地停下,“嗬——老九、老十四隨身帶著毒藥,預備著老八真敗了,一並兒的上路!為了太子位,真夠喪心病狂的!怨不得皇阿瑪出招整治!”他咬著後牙,硬是從牙縫中擠出,麵孔倏地猙獰起來。驟然,平地竄起一股子風,打著旋兒卷起雪沫子,我不禁渾身劇烈一顫。胤禛抬抬眼皮,問道,“怎麽了?冷麽?”

    我急忙搖頭,不知該怎麽說!“有點…胤禛,你怎麽知道這些?”

    “人人都有自己的門子,就興許老九往我府裏塞人?”胤禛瞧了眼西華門的侍衛,臉色冷了許多,等著出了西華門他繼續說道,“況且…我還不是那麽不識時務的人。太子換任何一人,對我都是不利,胤禩本就在地位上超越眾位弟兄,我犯不著把人做絕!”

    寒意更甚!他的心機令我害怕!

    舔舔嘴唇,斜睨著他,裝出若無其事的問道,“那你怎麽看二阿哥?萬歲爺已經召見好幾次二爺了!”

    “二哥嘛…估摸著複位是遲早的事兒了。”胤禛扶住馬車車轅,淡然的掃了眼在馬車周圍伏地請安的家人,昂首手指抵唇若有所思的回著,“這樣也好!太子若是二哥,我與他也依舊是君臣關係。他為一日半君,我待他半君之禮;如若一日他登基,我自然待他君禮。”

    我張張嘴,覺著這一出乾清宮就問他政事總是不好,正想轉個話題,馬車側麵閃出一人來,一臉惶惑的啪啪打著袖子倒頭就跪。“奴才年羹堯給主子請安。”

    胤禛看也不看年羹堯,而是半轉過身子漫不經心的拾掇著我昭君套上被風吹散的狐毛,“見天就穿著這一件兒!回去也把你豔些的衣裳翻出來!讓外人瞧見了,指不定背後議論爺連最寵愛的福晉都是舍不得置辦衣料!外頭你就是爺的門麵,收拾不齊整了,非議的不還是爺?知道了麽?”說完,遞給我個極其寵溺的笑容。

    本就被年羹堯突如其來的出現下了一跳,胤禛又這麽話裏夾槍帶棒的敲打年羹堯,最後再來個不明原因的笑,我徹底木呆的看他,半晌像木偶一樣點點頭。

    胤禛滿意的笑笑,抬手撥撥我散在額頭上的劉海,眼睛卻轉向年羹堯,淡淡的說,“喲!這可不是年軍門麽?這是幾時進的京呐?這會子見皇阿瑪?”胤禛唇角彎著向上,冷笑著嘲諷哼道,“快起來!爺怎麽受得起你的頭?爺福薄,可別折死你四爺!”

    “回爺的話,奴才進京五日了!”年羹堯訕訕的笑著,忙叩頭,“這會子奉旨覲見萬歲述職。奴才這幾日回府上好些次,可爺您忙,奴才總是見不上!奴才不敢撒謊……”

    “玉兒,聽聽咱們年大人這話說的可真是奇。”胤禛忽然扭臉看向我,陰森森的笑著說道,“爺幾時說過你撒謊來著?你如今是封疆大吏,起居八座的,有些子身份、架子也是應該的嘛!你不住爺府,說起來爺得謝謝你,你這大隊浩蕩,人吃嗎嚼的,爺就是個窮阿哥,怕也養不起!”不等年羹堯反應,喝了聲,“高福兒!愣著做什麽?這麽冷的天兒,當心著涼著福晉!年大人,即使皇阿瑪召見,你就忙你的去吧!”言罷,徑自徉徉的踩著名家人的背一躍進了馬車。

    我幹笑一下,拉著胤禛的手上去。留下年羹堯當著西華門一眾守門侍衛太監和四貝勒府的家丁們的麵,跪也不是,起也不起,臉上青一陣紫一陣!

    “胤禛!”我扯扯他的衣袖,“好好的當著那麽多人麵幹嘛發作年大人?生這麽大的氣?”

    “哼!”胤禛看我一眼,別過頭繼續透過玻璃窗看向窗外,許久他抿抿嘴指了指自己的腿,“乏得很!你給我揉揉腿!”

    我白他一眼,跪坐在車廂中鬆軟厚實的地毯上,雙手按揉著他的小腿。仰頭一看,他倒是很舒服的靠著身後加上的軟墊,閉著眼小憩,手指有意無意的叩擊著膝頭。一時,我也不好說話,就這麽保持著安靜。

    “我得讓他知道,誰才是主子!”詭異的靜謐,他終於開了口,“進京不曉得先給本門主子請安,倒往老八府裏鑽,愈來的沒個章法了!”

    “是啊!也讓我知道你也是我的主子!”我恨恨的瞪他,手底下使勁在他腿彎上一掐,“一天就拿我當丫頭使喚!”

    胤禛皺緊眉,抬手一撈將我拉到膝上,一手揉著腿彎,唏噓著歎道,“你這小東西!真下的了手!卯足了勁兒掐我?”說著但話中並無責備的意思,雙手環在我腰上,十指在腰前扣著。我順勢挪挪,舒適的靠在他肩上。胤禛低下頭,很輕的在我額上吻吻,“每日這麽勞神勞力,想想真還如不歸隱田園,做個農夫!少了宮廷裏的勾心鬥角,一日也就伺候些蔬菜,該是會比現今舒心些吧?到時,白天務農種地,夜裏陪著你看滿天的星星,膝下有咱們的孩子,這樣的生活好麽?小主婦?”

    “可你放不下如今的一切……”在聽到他初始的話時,心頭被什麽撞擊了一下,被高高的提起,充滿希望。但他,如何是能閑下來的人?又如何是胸無大誌?那終歸是種無法實現的向往罷了……“你早就習慣了現在的爾虞我詐,你可以拋棄你今日擁有的嗎?”不等他答話我已在他肩上輕輕搖頭,為他作答。

    長時間的沉默,胤禛隻是抿唇不語。唇角挑起的微笑,極似肌肉僵硬牽出的勉力笑容。

    “樹欲靜而風不止…”胤禛移開視線,表情淡漠的看著窗外閃過的街景,“我想離開這是非地,可惜牽絆的事太多……你說的是,我沒有那麽灑脫……”

    線條近乎完美的側臉鍍上一層或落寞或壓製的神色,狹長的眼眸勾似新月,綻射出的波光裏難掩傷懷!我看著他此般的麵容,心裏卻不是滋味——像現在的生活,不見得是他想要的,但奈何生於皇庭,無法選擇……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身上蹭蹭,“農夫世間可有千萬,唯胤禛獨此一人……更何況此人專心於國於民,所耗心血不勝於世上萬千農夫麽?你的存在,不正是為你的抱負、你的願望而存在麽?”

    “玉兒……”他稍顯瞠目的微張著嘴,半晌闔上眼輕笑,“若論安慰我的人,全天下也唯你。”會心的笑笑,胤禛的手指穿過我梳在一邊的頭發,眼底有些猶豫,“不過,我…算了!這段時間我也忙,你又在宮裏陪著皇阿瑪。難得今兒能閑下,想起街上瞧瞧麽?看你想要些什麽。”

    “真的?可以?”少頃的疑惑緊接著被驚喜衝暈頭腦,不敢相信的看他,“但是…不會耽擱你的事吧?”

    胤禛翩然而笑,摸摸我的頭發,“哪裏的話!若是再不陪陪你,天曉得你這鬼精靈的小丫頭又要去皇阿瑪、老佛爺跟前怎麽個哭訴法兒了!達楞,先不回府,去前門大街。”

    前門大街。最是北京繁華所在,街道兩邊店鋪鱗次櫛比,店招迎著風起舞,五彩斑斕,煞是奪目!幾家大些的店鋪進去瞧上幾眼也便了然無味,華麗奢侈的物件已見的太多,反倒街邊與周圍氣派成對比的小鋪子更是吸引眼球。純手工做的人,麵人,空竹反而讓我覺得新奇!路邊看見個賣九連環的,一時喜歡胤禛便給我買下,結果,我搬弄半天還是解不開。胤禛實在是瞧不下去,接過手,也不知他是怎麽捯飭幾下,鐵環各個的分開!瞅著他得意的眼神,我真恨不得掐死他!還看到了足有三尺長的葫蘆,我很是驚奇,可胤禛說那東西隻能看,吃不成,我也就作了罷!和他轉悠到日頭偏西,我也是實在走不動了,這才帶著一隻風箏、幾個江米人、四五個風車、竹蛇之類能送給弘昀弘時還有落落的寶貝兒子的小零碎回府。

    用胤禛的戲謔來說,他說我很省錢,要的都是不值錢的東西。我氣惱不過,抱著他的手臂狠勁咬下去!結果被他按在馬車上吻了個七葷八素,整個人都是輕飄飄的!多日的懷疑在這一刻徹底消散,賴在他身上撒嬌。——約得等來年春暖開時,他帶我去郊外學騎馬,和我放風箏……

    後來回想起來,再憶這個冬日午後的短暫幸福竟成了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

    剛跨進府門,因先被胤禛派回府報信的高福兒在門邊欠著身子,胤禛立住腳問道,“有什麽事兒?”

    高福兒忙賠笑道,“爺…年大人來了。說是不知怎麽惹得爺不高興,這會子連福晉都不敢見,守在怡性齋書房候見,爺您見不見他?”

    胤禛忽的冷哼一聲,略一沉吟道,“嗬!他想見就見?事事都由得他了?去!告訴年羹堯,爺忙得很!他有事去忙他的事!”話音未落,胤禛一甩袖子闊步朝著紫璧館的方向走去。

    他耍帥走了,我卻不敢跟著他,微歎口氣,先到萬福閣給福晉請了安,這才回紫璧館。一進紫璧館的門,胤禛就是一張臭臉,下頭墨跡春櫻並著紫璧館大大小小三四十號丫頭跪在廳中。胤禛隻是抿茶,隻字不吐,但氣場卻是陰森可怖!

    “得了!你們都起來吧。”我癟癟嘴,先叫起打看見我就是一臉興奮的丫頭們,“我也不問今兒怎麽著惹得爺發脾氣,往後靈醒著些,爺才是咱們的主子不是?”

    丫頭們齊齊答著是,瞧著胤禛還是保持著他那個動作並無異議,紛紛站起趕忙逃了去。

    “你又怎麽了?拿下人出氣?”我推推胤禛,他臉色能緩和些,但也隻是放下茶杯,“你要是心裏過不去,就見見年羹堯嘛!聽聽他有什麽解釋麽!這麽生氣,你是氣你呢還是氣他?要不然是拿著我撒氣?”

    “好好的又扯著你!”胤禛抬抬眼皮,慵懶的推開茶杯,“這幫奴才沒一個能成事的!我不想見年羹堯!能有什麽理由?拿著自個兒來要挾我麽?可別忘了他如今的地位都是我給的! ”胤禛越說越氣,一拳砸到桌上,杯蓋彈起老高!

    “好了!你又不是不在意年羹堯的事情!”他不耐煩的表情往往是掩飾自己的急迫,我自然了解他,在他膝邊蹲下按著他攥起的手,“哦!那你今天就這麽擺張臉?我可真是命苦哦……”我一麵叫著苦,一麵站起往外走,“你今晚自己安置吧!和個大冰塊睡,我還不如去姐姐哪兒呢!”

    胤禛臉色陡然一暗,謔的跳起將我攔腰抱住,不等我回神,直接扭身往烏木床上走!下意識的勾住他的脖子,大喊道,“喂!年羹堯還在等你呢!你就不能等處理完事情麽?”

    “不!”胤禛揚著眉,臉孔上印滿霸道,他勾下床幃,手掌撐著床褥,眼瞳中亮著幽幽的綠光,“我現在沒接待他的那個心情!我想要你!”

    轉眼,年關臨近。康熙每隔幾日就召見二阿哥一回,問上半天話。正月十五剛過,二阿哥奉旨搬回毓慶宮‘讀書’,康熙給二阿哥初一的賞賜也如同早先當太子的那些物件,一件不多,一件也不少!大家都不是瞎子,誰瞧不出個八*九來?

    二月二剛過,我和落落去了趟潭柘寺給毓敏和弘暾祈福。潭柘寺位於京郊,一來一回竟耗了兩天!等我回府時,胤禛並不在府裏。一問高福兒才知道,一早就進宮去了!我聳聳肩,太子複位已是必然,胤禛忍著不說,可我知道,他心裏憋著股氣,整日鬱鬱寡歡——太子被廢,保太子是為保自己;壓根說他根本不願太子重新複位!

    等到月上梢頭,還是不見他回來,我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忽聽房門吱呀一聲,忙揉揉眼睛站起,還沒看清來人,腰身被猛地箍住,額頭重重的撞在他胸口上!

    “玉兒……”胤禛嗓音急促粗嘎,大手扶著我的後腦,指尖沒入我發中,“我的玉兒…”

    他這樣突如其來的擁抱讓我木了手腳,怔怔的呆著,“胤禛…?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

    胤禛沉默很久,慢慢撫著我的臉,我疑惑的看他,漆黑的瞳孔中神情複雜,他拉著我的手在唇邊細細的吻著,聲音卻隱隱發顫,“玉兒,答應我!你會相信我,無論我做出什麽事情,你都會相信我!相信你在我心裏的地位,相信我對你的感情!好麽?

    我張張嘴,不明白他為什麽會說這樣的話,可他眼底的急切、痛意逼著我點頭,“好…我一直在相信你啊!胤禛…你好奇怪哦…怎麽了嘛!“

    “沒什麽!我隻是想聽你這麽說!”他依舊搖頭,但馬上一躬身,手臂探到我腿彎下,突然發力將我打橫抱起,蠻橫的封住我的的唇,“玉兒…”

    深夜中,二月的空氣裏已含著玉蘭甜甜的香。我忽然間清醒,心裏惴惴不安,緊抱著我的男人好像睡的很甛,均勻的呼吸聲混合著他有力的心跳。我側過身,輕撫著那張我最愛的臉孔,心裏卻在問,胤禛,你到底把我當作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這幾天,連累帶提心吊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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