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未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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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如白駒過隙,一晃到了年根兒。
安語過了年便要進京備著選秀,整日都耗在大自在與我說話。我瞧著對未來絲毫不擔心的安語,打趣道,“真真兒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我瞧著茹嫣藝嫣整日惴惴不安,你倒好,沒事兒人一樣!成日躲在我這兒,是怕你爹請的教習嬤嬤麽?”
前一刻還與我嘻嘻笑鬧的安語一下斂了神色,靜靜看著我,半晌才幽幽說道,“有什麽好怕的?不過是個從宮裏出來的老宮女罷了。再者,左不過去京裏轉一圈,進不進宮,嫁不嫁給那位阿哥還能由得了我了麽?”好似自嘲般,安語唇角扯過一絲苦澀的笑,“玉娘。我知道東美哥哥心裏有你,可我真的一點不氣你,你曉得為什麽麽?”
我一瞬怔楞,從未想過安語會提起此事,“那你也是該明白,我與嶽大人...”我停住話頭,搖搖頭,視線落在我微微突出的小腹上。
“與他無關,”安語輕輕撫著我的小腹,語調溫柔,“玉娘,我的命運從來不是我說了算的。”我心頭一顫,小小的安語此刻麵色平靜,平靜的如同一汪死水。她移開視線,望向窗外在正午暖陽下玩鬧的孩童,孩子們的笑聲愈發襯的我倆之間的靜謐,“說好聽了我是陝西布政使的嫡女,我爹是一方封疆大吏,說到底還不是我爹的工具,跟這家聯姻跟那家結緣,要是選秀應了選進了宮當個娘娘,可不是保了範家一門的富貴,他一輩子的榮華?明知道裏頭是個吃人的地方,還不是眼不眨的把我往裏頭送?”
我緊緊抱著天青纏枝蓮紋茶杯,不知不覺間冷掉的茶水透過杯壁自我手掌滲透至全身,那樣刺骨的寒冷,猶如蛇般將我死死的纏繞,一絲一絲侵蝕到骨髓中。
安語回過頭來,慘白的臉上擠出個僵硬的笑來,“玉娘你說,那樣的府邸,有什麽可留戀的?選秀我也是怕的,可我想著,日子已經是這般模樣了,還能比這更差勁麽?離了布政使府,不管是進了宮還是嫁了阿哥,總該是比現下強吧?”她看我一眼,忽又一笑,“怎麽會呢?這般的家世,早就定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命了,別人肯高看我一眼可不也是因為我爹是陝西布政使麽?”
一旁伺候的雲舒雲卷聽著我倆越說越失落,忙打著岔道,“眼瞅著要過年了,雪都下了幾場了,怎麽還傷春悲秋啊?”茹嫣也笑嘻嘻的說道,“可不是說麽!玉夫人這還有著小少爺呢,可不敢這麽動心思!小姐,這幾日天一下冷了,可梅園的花兒全開了呢!打從院子門口兒過,滿鼻子都是梅花的香氣。這會子日頭正好,有太陽曬著,想來也不會太冷,正好是賞花的時候呢!”
正巧墨跡掀起厚厚的簾子進來,一聽賞花忙應道,“我跟我家格格絕對是心有靈犀,正想著梅園的梅花該開了吧,這可不,就有人提起了。”
自打墨跡生下額爾敦之後性子愈發的潑辣起來,一頭說著另一頭拉開衣櫃取出兩雙鹿皮靴來,又拿出件絳紫色狐皮五福臨門風毛大氅邊抖摟著邊笑道,“整日悶在屋子裏,沒啥心思都能被捂得生出來!想那些做甚?到外頭看看花賞賞景,什麽都忘了!”
我邊讓雲卷伺候我穿上大氅,邊應道,“墨跡說的極是呢!人生苦短,何不及時行樂?”說著指著鹿皮靴對茹嫣藝嫣說道,“還不趕緊給你家小姐穿上,梅園遊人甚少,棉靴進去沒幾步就該濕了。”靜謐的梅園,那一排一排的腳印,和為我踩出腳印的人...
安語穿好鹿皮靴,抬頭看見失神的我,一拽我的胳膊,嘻嘻笑道,“那還不趕緊走!對了!曲江池邊上新開了家館子,叫個味全齋,裏頭有幾道菜味道極好呢!今日我做東,咱們吃的飽飽再去!”
這個孩子較之前那個,更好動可不怎麽折騰我,相比之前什麽東西都吃不下,反而飯量日益增進。墨跡好幾次都打趣我,衣服沒一個月便小了!味全齋的飯菜味道著實不錯,除了達楞因礙著安語還是未出閣的姑娘家獨自一人在外頭吃之外,我們幾人拋開什麽身份規矩,圍著一張桌子大快朵頤。
雲舒小心翼翼的扶著我慢慢自二樓雅間向下走,剛拐過樓梯就瞅見一錦衣男子同樣小心翼翼的攙扶著位大腹便便的女子,那女子麵上微微笑著,眉眼中滿是溫情。——不是我不難過,不怨懟,我隻能假裝不想不聽。
“主子...”雲舒自然也是看到了,看著我瞬間暗淡下去的神情,擔憂的問著。
兩人很快自我身畔擦肩而過,那樣幸福的氣息如同一把把尖刀狠狠刺進我心中!我深吸口氣,勉強一笑,微微搖頭,“走吧。大家都下去了,外頭起風了,怪冷的。”
行至門口,達楞已套好馬車,三輛華麗精致的馬車一字排開。隻是這般的奢麗如何能與夫君的相守去比?每一寸華美的錦緞、每一處秀美的刺繡皆如同一根根鋼針刺入我全身每一處毛孔。“怎麽了?”安語瞧見我蒼白的臉色,一步上來握著我的手關切道,“不舒服麽?你的臉顏色好差!”
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無事。不過是有些累了。正好到梅園還有些距離,眯一會就好了。”在安語擔憂的眼光中,我自顧坐進馬車,倚在柔軟的靠墊中閉上眼睛。我該怎麽辦?該不該告訴他?可我不想再回那個牢籠中,不想再跟那些女人爭他,更不想看到他進其他女人的院子...可是,我瞞得了幾時?這段時間西北戰事吃緊,年羹堯顧不上我這邊,這才沒把消息透出去,自然,從私心上來講,年羹堯也是樂的我自己不說。若是孩子生出來了,說到底是皇室血脈,康熙怎可能讓這孩子做個沒名沒份的私生子?沒有阿瑪,他要受多少白眼?
滿腹思緒中,馬車緩緩的停了。雲舒輕輕喚著我,“夫人...咱們到了。”
“嗯。”我恍若從夢境中掙紮出來,眼前一切遍是恍恍惚惚,由著雲舒雲卷將我扶下馬車,待卷挾著雪粒子的寒風吹過,這才靈醒過來。
“咦?這是誰家的馬?著實是一匹好馬呢!”安語一手挽住我的手臂,視線被梅園門口拴馬樁一匹全身漆黑,唯獨四蹄雪白正對著我打響鼻的馬吸引。黑馬黑漆漆的眼睛盯著我,瞧見我也在看他,高興的噴出一團白霧來,又用力的甩甩頭,同樣黑油發亮的鬃毛在脖頸後飛揚,一派英姿颯爽的模樣。
“是呢...”我順著安語指著的方向看過去,登時心跳加速,整個靈魂仿佛被瞬間抽走。
待墨跡達楞看清,俱是相同的神情。還是墨跡回神得快,一把扶住我,生怕我倒下,麵上說不出是喜還是憂。“是...是四爺的...”
我攏住風毛大氅,上好的狐皮依舊抵禦不了腳下漫上的寒意。“許是長的與烏風追雲相似吧...”喉間又幹又澀,嘴上這般說著,腳底下不由自主的往後退。
然而,未等我轉過身去,四周一瞬靜謐下來,靜到可以清楚的聽到落雪的沙沙聲。我回過頭去,那人一身墨色,每一呼一吸,升騰的霧氣使他的五官模糊不清,唯獨清亮的眸子瑩瑩閃光。
那人薄唇微張,我知道我的名字呼之欲出,我慌忙捂住耳朵——不!不要叫我的名字!不要喚我!
“玉兒。”隨著他醉人的聲線襲來,隨著眼淚落下,我膝下一軟險些癱坐在地。
他疾步上前,一把拉住我的手臂,轉瞬間我跌入那個夢寐以求的懷抱!熟悉的氣味使我拚命構築的防備瞬時垮塌,所有的一切在他的懷中變得不那麽重要,我隻知道漫天神佛聽到了我心底的聲音,所以將他帶來。
胤禛雙手捧著我的麵頰,略略有些粗糲的手指細細的描畫著我的眉眼,他的手是那麽冰涼,耳朵、鼻子凍得通紅。我甩掉袖籠抱著他的手,竭力為他暖手。胤禛眼裏閃過一絲心疼,一轉將我的手貼在他唇上,初生的胡渣有些紮手,他的眼中滿是溫情,那樣的神情仿佛在看好容易尋回的珍寶般。
我勉力笑著,眼裏的淚不聽話的向外淌,胤禛一手謄出為我抹去淚水,滿眼柔情的笑道,“依舊是我的那個愛哭的小女孩...”話音未落,不知從哪裏卷起一陣風來,將我的大氅卷起,露出已有六個月的小腹來。胤禛立時愣怔,一臉不敢置信的在我和肚子間來回看。臉頰上的筋肉瞬時繃緊,轉而不可抑製的顫抖起來,喉結上下快速轉動,幾次要說話都無法張口。
良久,胤禛雙手撫在我腹上,通紅著雙眼問道,“是我的孩子?他是我的?”許是父子連心,他還未問完,就如回答他的問話般,孩子猛地踢我一腳。胤禛眼中立時愈發的紅,晶瑩剔透的東西溢滿他的眼眶,他啞著嗓子哽咽道,“他是我的!是我和你的孩子!”說完,興奮的將我高高抱起轉起圈兒來,像個孩子般大笑起來,全然不顧身後驚愕的他人。
我捶著他的肩頭,嗔笑道,“你做什麽?快把我放下來!小心孩子!別傷著他!”
胤禛笑著應承,輕柔的將我放下,又仔細端詳起我來,“真好!”他滿眼的柔情似水,唇角漾出的笑盡是繾綣,轉而又急急說道,“請了大夫了麽?胎像都穩麽?不不…這兒的大夫怎麽能和宮裏的比?我得趕緊給皇阿瑪上折子,這是天大的好事情!他老人家一定喜歡的不得了!對對…順帶得請旨,得招個太醫過來好生伺候著,嗯嗯…穩婆、奶娘,都得早早的備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