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前程舊夢
字數:8347 加入書籤
“哥哥,哥哥,你要去哪裏?”
“學堂,還能去哪裏?哎呀,你別跑,再摔一跤,我又要被娘罵了。”
小姑娘罩著一件大紅棉襖,雙丫髻,粉嫩小胖臉,彎彎眉,嘟著小唇,邁著小短腿拚命追趕前麵那個穿藏青緞襖的少年。
少年也不過十歲出頭的年紀,站定回看妹妹,秀眉擰攏,黑漆眼眸滿滿都是無奈。
一大一小本就有三分相似,各自生氣到是像了十分,倔強的同抿嘴,互相對峙,都不肯讓。
“你又騙我,我昨兒在娘屋裏,就見隨風過來,明明先生訪友去了,今兒不上課。”這句話對於不足五歲的小姑娘來說委實太長,磕磕絆絆嚷完後,粉臉漲紅,又氣又喘。
“哎呀,祖宗,你別這麽大聲。”少年左右觀望,跑過來就逮著妹妹的嘴巴要捂。
小姑娘不讓,身子扭的跟麻花一樣拚命搖晃腦袋,“你又叫我祖宗,娘說了,這會漏了我的福氣,不讓…..說……”
“成成成,我不說了,你也給我小聲點。”少年急的不行,本是偷偷往外溜,這要被人聽去了,往裏麵一告,他哪裏還有機會。
“小聲也成,”小姑娘轉著烏黑眼珠,跳開她哥的掣肘,兩手叉腰,一本正經的跟她哥談條件,“你得帶我出去玩,不然我告訴娘去。”
少年已然查清廊外沒有仆人跟進,帶著鬼鬼笑意,走近後雙手環在妹妹的腋窩下,大力托抱就把人給抱到了廊下,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轉身就跑,拐角還傳來他的話語,“好好在家呆著,回來給你帶糕點。”
女孩傻了,任憑寒風抽打在她的臉上,剛才掙紮散亂的額發,吹的亂七八糟,如霜打了嫩苗,淒楚無比。
過了片刻,也不知打通了哪處的關節,從抽泣到嚎哭,震天動地。
“這小子,自己跑出去瘋也就算了,還把妹妹禍害成這樣,翠微,翠微,快去看看,熱水都兌好了沒,哎呦,一身的汗,這要是受了寒可怎麽好,來常家的派人去找了沒有。”
底下的丫鬟婆子被夫人的怒氣兜使的恍惚不寧,再加上小主子在一邊始終不停歇的哭鬧,手腳都捋順了一絲不敢錯亂。
“哥哥,他…..出去也不帶我…..嗚…..”雪白丸子大的一顆腦袋,慘掛著淚珠,委屈的直往穿著緋色通褙的婦人懷裏撞。
婦人英挺的眉目緊皺,穩當當的抱著人,磐石不動,單手困住女兒,另一手接過婢女遞過來的巾帕,逮著空往女娃的臉上一通的狠擦。
“快別動,再動,小心我揍你。”婦人一邊惱著兒子又往外跑,一邊又被女兒鬧得腦殼疼,兩邊拉扯,愣是不爽利起來。
偏偏女兒根本不怕,還在那邊不管不顧的喊,“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嘛…..”
婦人氣笑,把帕子一扔,平展手就衝著女娃的下腰處幾下不輕不重的拍打,冬日棉襖厚重,發出蓬蓬悶響。
這下可好,女娃先是怔愣,後頭脖子一梗,哭嚎的越發凶狠了…..
正當婦人咬牙切齒,尋摸著拿出軟肉好捏的時候,門簾一動,一位青衣直裰的年青後生帶著一身寒意踏進門來。
室內之人聞聲皆往門口望,特別是拔步床上的一對母女,一個垂掛淚珠張嘴吐著氣像條缺水的小魚,一個則是肅著一張臉,鬱結不滿。隻是杏目圓瞪,柳眉斜翹卻是一式一樣的英氣勃勃。
“哎呀,這是怎麽了,誰欺負我家容兒了。”來人一臉的笑意,視若無睹室內的劍拔弩張。
“你瞧瞧她,沒點規矩,都是你慣壞的。”婦人一指點在女娃額頭,氣急反怒。
“爹爹…..”女娃被點的晃了晃腦袋,紅通通的眼睛盯著他,嚷著聲要他抱。
張弘文笑著把女兒抱在了懷裏,小小的一個人兒,當下就緊緊的圈住他的脖子,腦袋軟趴趴的搭在她爹的肩膀上,抽的一抖一抖的可憐。
小喬氏瞪了父女倆一眼,撇過頭去,猶自氣惱。
她這一兒一女,也不知道像了誰了,一致兒的淘氣,兒子就不消說了,整天介的想往外跑,上躥下跳的胡鬧,女兒前些年不懂事,初初開竅,不成想蹦躂的比兒子還歡實,眼見著後院不夠鬧騰了,尋著眉目想往外溜。
還有這個老的,不管不顧隻知道寵著疼著,多說一句重話都不肯,這女孩子在家才幾年的功夫,疼成眼珠子也是要嫁人的。到時候要學要會的東西可不是一丁半點,最起碼這人情世故,嫻淑典雅不能全,裝個像總要有的吧。
想到這個,她額上的那根筋就抽抽的疼,柳眉倒豎,越發凶了,“你就寵著吧,咱們總是要回去的,到時候一家大小住在一起該如何是好。”
張弘文不以為然,他心裏自有主張,隻是怕妻子心傷他為她而棄了的前程,索性就埋在肚子裏什麽都不肯說。
“我家容兒這般乖巧,誰會不喜歡,是吧,容兒。”張宏文心滿意足的逗弄自己的乖女。
小容兒埋在他爹的懷裏跟隻小豬似的哼哼,實在是剛才鬧得太凶,現在有些困乏難擋。
小喬氏不是第一回聽丈夫說這話,反正什麽事到她閨女身上,香的臭的都是好的。她從北到南,真沒聽說也沒見過,哪家的爹是這麽疼女兒的,要不是容兒是從她肚子裏爬出來的,她就該嫉妒上了。
“得得得,你們邊上去,別礙著我。”小喬氏擺擺手,繃著臉站起,卻是接了丫鬟端過來的茶盅,放在了茶幾上。
小容兒是最會察言觀色的小家夥,見娘是真的生氣,哪裏還敢出聲,抱著她救命的爹隻是抽泣。
張弘文衝著盛怒的妻子討好的笑笑,在屋子裏來回哄女兒,還真的不敢再靠近小喬氏煩她分毫。
誰能想到張大人在外是慣常的嚴肅,對人對事總帶著三分冷意,近幾年官威日盛,越發讓下麵的人敬畏。而進了宅邸後院會是這副摸樣,被自家娘子吃的死死的,半分不敢抗拒。
此時,室內丫鬟婆子已然退的幹淨,李氏背轉身親自打理女兒亂作一團的床鋪,烏鴉鴉的黑發隻做了一髻,斜插了根素的不能再素的銀釵,卷起的袖口,露出一對雪白皓腕,隻是腕間戴了一隻翠色剔透的碧玉鐲,還是兩人成親那年,她過生辰時,他送於她的,一戴就戴過了十二載。
張弘文心有觸動,慢慢的踱步過去,常年執筆的手就輕輕按在了她的肩頭。
小喬氏輕輕挪了挪肩頭,沒掙脫開,最終還是回頭撇撇嘴算作回應,脈脈無語間,溫情畢現。
當晚,始作俑者張小郎君閑逛後回家,那是被好一頓收拾,不得不說,張知府兩口子,對於管家女兒是從來沒有的手鬆,管教兒子是一向來的從不手軟。
抄了一晚上的弟子規,連晚飯也是三隻冷硬的饅頭,真是苦啊。
小容兒小兒心性,一夜起來,早就忘了昨日之事,晃蕩著一雙小腿,坐在椅子上等著吃飯。
而可憐的張小郎君則是打著哈欠過來小喬氏這邊,沒精打采的直犯困。
一家四口團團圍坐,一人一碗小米粥,炸的酥脆的小魚幹,肉餡包子,翡翠花卷,醃製的蘿卜幹,油黃的醬菜絲,曬幹的鰻魚切片…..
在南邊住了好些年頭,別說小容兒的半隻腳都沒踏進過北邊,他們兩個大的也被日深月久之下,口味趨向了南邊。
小容兒一手抓著她的包子,淺淺的咬出一口牙印,眼睛卻是看著他哥處,見他低頭隻顧喝粥,抓了小魚幹討好的放進了他的碗裏。
張小郎君用碗遮了,撇頭哼了她一聲。
小容兒朝他那邊挪了挪,也用包子掩了麵,朝著他嘻嘻笑做鬼臉。
張小郎君索性用筷子夾了蘿卜幹,塞進了小容兒的口裏。
蘿卜幹味辣,小容兒是不敢碰的,當下就呸呸的吐了出來,可憐巴巴的看著他。
張小郎君抓了隻包子捂住了嘴,一通的笑。
兩小兒在底下作怪,兩個大的怎麽會不知,見差不多了,張弘文才哼了一聲,小喬氏是自始至終的不動聲色。
用完早飯,和好了的張小郎君帶著小容兒徑直去了後院敞亮的明堂處,那裏等著他們的是家裏的教頭騫威。
騫威是小喬氏從北域娘家帶出來的家將,一身武力,可擲石墩數百斤,騎射弓箭純熟,跟著小喬氏從北邊到了南邊,如今卻隻是在家裏教兩個毛頭小娃,委實浪費人才。
也是奇了怪了,兩個小的對於讀書一道,極為勉強,偏偏就對武藝上心非常,別的什麽都可以耽誤,就是早起的練武,是雷打不動的準時。
如今,張小郎君已經跟著騫師傅練起拳術內力,小容兒還在紮習馬步,射練弓箭。
當時還隻是晨霧迷蒙,那邊廂,不出百米開外,一身銀白勁裝,束發女子,舞動一杆□□,密不透風之際,隻見銀光時隱時現,好似蛟龍遊走人間。
哪怕習以為常的小容兒等人,如今紮著馬步,依舊每日羨慕的看著那處,心中騰起一團火焰,隻想著有朝一日也能像她母親這般,擁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底。
母子三人皆在明堂這處,而明麵上的當家人卻是在書房收拾文書準備到衙裏坐班,一文一武,相較之下,夫綱不振,實屬正常。
習武畢,張小郎君跟著騫師傅去了外院梳洗,小容兒年小,還住在主屋暖閣處,便跟著小喬氏去了。
半個時辰後,自有丫鬟婆子領著小容兒去外院求明堂處讀書。
求明堂的夫子毛桓是是本地士子,年近不惑,讀書三十載,傾盡家產卻在舉人上止步,心灰意冷之下有本地士紳舉薦,入了張府教授張小郎君讀書,而小容兒則純粹是個添頭。
在張府家學中讀書的先前有四人,除張氏兄妹外,一人是毛夫子的獨子毛守成,年十五,已經有了童生資格,轉年便要參加院試,功課一時吃緊,已經很久沒出現了。
還有一位卻是騫威的小兒子,騫大騫二子從父業,一身青出於藍的家傳武藝,做了張家侍衛,騫大跟了張尚堂,騫二如今跟著張小郎君,也就是因為有他跟隨,就憑明州府地界,是沒有人能真正傷著張小郎君的,所以他偷溜這種已經慣常的做派,小喬氏才會無動於衷,隻是鬧得凶了,才稍作懲戒而已。
也就騫小三騫誌,也不知騫威家的拜對了哪路菩薩,從小文氣不說,三歲就能識千字,五歲上,便能把幼學瓊林朗朗上口,這還是沒有人仔細教授的情況下。
明年他也要下場,不過人家入的是秋闈,考的是鄉試,年紀還比毛守成小上一年,真乃不世出的人才啊。
為此,三年前,張氏夫婦商議,除了騫威一家人的奴籍,以客卿的身份宴居張府,親自帶他去了當地最富盛名的明華書院,拜了海寧名宿也就是明華學院的院長陳夫子為師。
這可是比親兒子還精心,騫威一家感恩戴德之餘,對兩位小主子那是盡心再盡心不過。
“騫三哥,你回來了?”
年關將近,書院也是放假,騫誌昨日個才剛剛到的家。
十幾歲的少年,正是抽條之時,一身杭綢布料做的棉衣,穿在他身上也不顯臃腫,臉容清瘦,劍眉入鬂,得了李家人的英氣,又有書生的文秀,翩翩俊兒郎,筆直站立於榕樹下,不被一地飄零的枯黃拖累,反襯出生機勃勃之勢。
騫誌手裏拿著個烏木的匣子,半臂長,很是沉重的樣子。
“容兒”他笑著道,“前些時日我跟老師去了趟應天,那裏的橙花石很漂亮,你拿去墊魚缸玩吧。”
容兒笑著指示身後的半夏上去接了騫誌的匣子,打開來讓她細看。
滿滿大半盒的石子,形狀各異,大小卻是均衡,都隻有她的一手大,上麵花紋或暗或明,條條狀狀,各有意境,確實好看。
容兒揀了兩個在手,清清涼涼的滲手,心裏喜歡,麵上卻是矜持的感謝,“真好看,謝謝騫三哥。”
騫誌見她喜歡也是欣喜,“喜歡就好,下次有去別的地方,再給你帶。”
容兒小姑娘穿著一身火紅底的繁花纏枝披風,脖圍的一圈雪白毛領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一雙彎彎如新月的明眸,雪雕玉琢的可愛,
看了又看之後,才讓半夏關了盒子抱在懷裏。
“那我先走了,遲了夫子又該生氣。”
騫誌點頭笑著退後一步,“快走吧,我也要去見過夫人。”
少年遠遠的目送女孩越行越遠,嘴角的笑意一直沒有隱去,靜默許久才帶著身後的小廝去了主院方向。
求明堂不大,滿員的時候也不過四個學生加個夫子,其中一個學生還要便便扭扭的插了個屏風擋在中間,如今也被往下移動,擋了個牆壁且做裝飾用。
張小郎君早就到了,端正的坐在位置上對著本書念念有詞。而毛夫子居於上位,身材瘦小,麵色虛白,青布棉衣鬆鬆垮垮的罩在身上,時不時的輕咳兩聲,再啜一口茶水,親切有餘威嚴不足,偏偏府內唯二的兩位小主子一點嬉戲的念頭都不敢有,原因無他,家中真正的女主子,最重尊師重道,在此處稍有偏差,那是棍棒加身的伺候,誰來說都無用。
從求明堂回來,張小郎君一下子就攤了,跟軟骨頭似的搭在他小廝霜降的身上,讓人拖著走。
“哥哥,”小容兒拉著她的袖子想讓他起來,“這不行啊,要是被娘看見了,可怎麽辦。”
“怎麽辦,涼拌,”張小郎君半閉著眼準確的掐在了妹妹的肉嘟嘟的臉頰上,“大不了再不讓吃飯。”
“你…..”小容兒氣得連連跺腳,怒其不爭的同時,指揮著身邊的人到前頭探路去,有什麽風吹草動頃刻回報。
半夏她們似乎對此舉極為熟練,前後分散開來,有模有樣的打前哨。
就這麽三人兩足拖拖拉拉的穿過荷花池沿著長廊過了穿堂好不容易到了小喬氏的倚安院前。
假寐的張小郎君就像有第三隻眼,迅速的從氣喘籲籲的霜降身上下來,原地跳躍幾下,便精神抖擻了起來。
橫斜了站在一邊等她的妹妹一眼,說道,“趕緊著,遲了這麽久,小心娘又發火。”說完這句,他就甩了下衣袍邁開步子往裏進,一派世家公子行雲流水的悠閑自得樣,哪有剛才一絲的痞賴。
落後一步的小容兒氣得在原地連連跺腳,暗惱的叫喚,“你又欺負我。”
不需多久,小人兒邁開短腿,急急奔跑在廊道上,嘴裏不停歇的喊著,“哥哥,哥哥,你等我一等……”
前程舊夢,停滯永恒,逝者已逝,存者具是麵目全非,本世間美滿,哪堪輕輕一碰的脆弱。
俱往矣!(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