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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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回後室,梁峰喝完綠竹奉上的茶湯,輕輕舒了口氣。今天的操練效果相當不錯,弈延的表現可圈可點,不但考慮到了路線設定,而且眼毒手狠,毫不留情麵。這才是他最需要的教官品質。

    還有那兩個居心不良的蠢貨,簡直是遞到手上的好材料,不用來殺雞儆猴實在是浪費。梁峰才不怕部曲裏有人搗亂呢,這種接近現代化部隊的特殊操練方式,隻要堅持上幾天,那些頑劣的、懶惰的、膽小的,直接會被淘汰出去,根本折騰不出什麽幺蛾子。剩下的,自然是他想要的兵種了。也不知這次能不能留下四個伍的種子?

    “郎君,阿良求見。”綠竹上前稟報道。

    有什麽消息了嗎?梁峰道:“招他進來。”

    進門後,阿良立刻稟報道:“郎主,昨日田賓客約了織坊的吳匠頭和陶坊的江匠頭,在他房內說了一個時辰的話,似乎還喝了酒。”

    “吳江二人為人如何呢?”

    阿良猶豫了一下,答道:“吳匠頭有些好色,織坊不少織娘都跟他牽扯不清。江匠頭人還可以,就是有些奸猾。”

    畢竟是同一個田莊出來的,阿良的回答應該選擇了略微保守的說法。對這答案,梁峰不置可否,點了點頭:“我曉得了。”

    這下可讓阿良分不出輕重了,郎主這是想如何處理呢?思索了下,他鬥膽問道:“郎主要招他們過來問話嗎?”

    “不必,先看看吧。”梁峰確實沒有立刻清算的想法,現在他手上根本沒人,如果因為田裳先把四坊攪得天翻地覆,反而得不償失。不如先練著兵,看看這群人的打算。

    這話說的有些深藏不露,阿良頭上也有些見汗。他總覺得從上黨回來之後,郎主就變得厲害的許多。也是,人家祖上可是九卿之一的大官,若真耍起心思,他們這些小人物又怎麽可能應付的了?

    發現阿良神情有些緊張,梁峰笑笑:“這次差事你做的不錯。把庫房裏的東西清點好之後,你要留意一下田莊的動向,尤其是關注旱情對莊戶的影響,回來仔細報給我聽。”

    這是信任他,要繼續委以重任啊。阿良的心神立刻定了下來,大聲道:“小的一定好好去做。”

    “善。你且去吧。”

    揮退了阿良,梁峰覺得心中那股煩悶又出來了,讓他有些坐立不安,似乎有一股火憋在心口。明明一切進展的都挺順利的啊?遲疑了片刻,他開口道:“綠竹,扶我去書房。”

    找些事幹總歸會好點,這個殼子的原主似乎隻學過四書五經,腦袋裏除了亂七八糟的詩句,根本沒有任何有用的資料,還是要惡補些東西才行。

    書房也在主院之內,位於向陽一側,分裏外兩間。外間可以待客辦公,內間則是滿滿三牆的藏書。在這個竹簡尚未徹底消失的年代,書也是代表身家的一種象征,莫說收藏,就算想要抄錄幾本,也麻煩的要命。因此但凡士族,都要有自己的書庫,書籍越多,就越證明其底蘊深厚。梁家既然能出一個大司農,在這上麵還是保持了詩書傳家的根本。

    走進書房後,梁峰四下打量一番,這裏似乎天天有人打掃,桌麵整潔,書架上灰塵也不算多,可見主人對書籍的嗬護還是相當上心的。梁峰吩咐綠竹去磨墨鋪紙,自己則在書架前晃了一圈。

    梁家的書多,但是最多的還是各類經史。四書五經就不說了,“注”、“疏”的版本也數不勝數,早年的簡牘都已經磨的明晃晃,還有紙抄的新書放在旁邊,旁邊《老子》、《莊子》和幾卷明顯是講述道家金丹的竹簡也經常翻閱,清楚明白的展現了梁家前幾任家主的閱讀傾向。

    這些東西,梁峰自然毫無興趣。繞過當中的書架,更靠邊的則是一些曆史類的書籍,幾卷《太史公書》,大略翻翻看起來像是《史記》,還有幾卷遊記或是生物學類的異物誌,《九章算術》也有,早就落滿了灰塵。一直走到角落,梁峰才發現了一卷《太公兵法》。

    這可是兵書了啊!沒想到梁家竟然還有兵書?梁峰有些喜出望外,趕緊又在同一層翻找了一遍,《六韜》、《三略》、《司馬法》都有,《孫子兵法》還是疏注版的。看看竹簡的編線,這恐怕是很多年前的舊物了,應該是梁氏的家祖梁習傳下來的。那畢竟是個當過二十年刺史的牛人,藏些兵書一點也不奇怪。

    雖然不如《紀效新書》來的實用,但是兵書這種東西,還是多多益善。對了,梁習還當過大司農,必定也會收藏不少農書。梁峰又仔細檢查了一下那幾架不怎麽翻閱的書簡,從中找出了兩卷似乎是關於農學的書籍,等回頭精神好了,還是要一一看過才行。

    也是手頭實在沒人可用,否則他一個從事刑偵的,何必看這些東西?

    心底暗自苦笑,梁峰走回了書案前,除了《金剛經》以外,其他能記住的東西也要寫出來,省得以後忘個幹淨。正思索著有什麽東西值得記錄,門外傳來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綠竹走了進來:“郎君,小郎君來請安了。”

    自從昨天那檔子事後,梁峰就讓梁榮改成□□點問安了,小孩子就該多睡會兒,醒了吃個飯,消消食,再來應付這種虛禮。

    “父親大人!”今天梁榮精神多了,步態依舊那麽故作沉穩,隻是步速略快,都快趕上小跑了。

    看著那張紅撲撲的小臉,梁峰笑道:“榮兒吃過飯了嗎?”

    “孩兒吃過了,還練了三張大字!”梁榮趕忙答道。

    “真乖。這邊坐,給為父說說,你的學業如何了?”跟孩子談學習,是個永不過時的話題,梁峰隨口問道。

    梁榮果真來了精神:“啟稟父親大人,孩兒剛剛背熟了《孝經》!”

    看著梁榮閃爍著“考我考我”的期待眼睛,梁峰吞了口唾液。就前任殘留的那些記憶,他勉強還能記得些四書五經的內容,但是《孝經》實在讀的太早,根本就沒個囫圇印象,如何考校別人?而且四歲背完《孝經》,這學業進度是快還是慢?完全沒有概念啊!

    堆出些溫文笑意,梁峰頷首道:“不錯,開始學《九章》了嗎?”

    梁榮小臉立刻有點垮:“還沒學到詩……”

    等等,《九章》跟詩有什麽關係?

    似乎看出了父子之間一瞬的尷尬,跪在梁榮身後的朝雨輕聲道:“郎主說的恐怕並非《楚辭章句》,而是《九章算術》。”

    《九章》一般是指《楚辭章句》中屈原所著的九篇作品,根本就不是蒙學教材。相反,《九章算術》則是幼童啟蒙的經典著作之一。《禮記·內則》裏說,六歲,教以數目與四方之名。因此《九章算術》的第一章“方田”,往往五六歲就開始學習。梁榮如今才四歲,學“方田”尚有些早,但是有此一問,算不得太奇怪。

    沒想到梁榮的乳母會幫忙解圍,梁峰有些好奇的打量了一眼這個雙十年華,容貌平平的女子,問道:“梁榮的蒙學是你教導的?”

    梁豐的妻子早就過世,如今後院也沒其他女眷,梁榮啟蒙教育的選擇範圍自然有限。

    “正是奴婢。”朝雨欠了欠身,柔聲答道。

    “你學過《九章算術》?”

    “略知一二。”朝雨答的謹慎,但是麵上並無慌亂或是自滿的情緒,教養相當不錯。

    梁峰也沒多問,隨手拿起一卷竹簡,遞了過去:“算算這卷,看數目可對?”

    弄不清楚郎主的意思,朝雨雙手接過了竹簡,打開一看便覺有些詫異,這居然是莊上的賬薄。不敢怠慢,她飛快掃過一行行數字,嘴唇輕動,不一會兒就看到了最後一行。閉目想了片刻,朝雨睜開雙眼,道:“啟稟郎主,此卷數目並無差錯,但是有兩處似乎做過更動。”

    說著,她伸出手在兩處數字下輕輕一劃。梁峰打眼看去,果真如朝雨所言,上麵似乎是從“一”改成了“三”的樣子。都是小寫數碼,想要在賬上作梗,實在簡單至極。然而一個乳母都能看出不妥,還精通心算,這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了。梁峰不由有些好奇,問道:“你的數算是跟誰學的?”

    “啟稟郎主,奴婢祖父嗜好數算,因此奴婢才學了些。不過所學不精,《九章算術》隻讀到‘方程’一篇,‘勾股’並未讀透,‘盈不足’亦有些懵懂。”朝雨麵上似乎有些羞赧,低聲答道。

    梁峰:“……”

    他可不記不清楚《九章算術》都有哪九章,但是“方程”、“勾股”、“盈不足”還是能聽懂的。這差不多是初高中內容了吧,還叫所學不精?

    “令翁是否還建在?家中還有精善數算之人嗎?”梁峰頓時來了興趣。這時代,知識被少數人壟斷,因此依靠的也是家傳,沒有親人的身傳言教,很難自學成才。一個“嗜好”數學的人,他的子孫懂這方麵知識的概率也非常大。

    “先翁五年前便以故去。”朝雨也發現了梁峰的意圖,頓了頓,補充道,“不過數算一技,兩位從伯父也得了真傳,隻是天資稍欠。除此之外,還有幾位親傳弟子,可惜奴婢離家已久,並不清楚這幾人的近況。”

    這分明是一個數學世家了啊,朝雨還要來梁府做乳母,估計也不是什麽大富大貴之家。梁峰立刻燃起了希望,追問道:“不知你那兩位從伯父是否任官?能否請他們前來梁府,擔任賓客?”

    此刻,朝雨又如何看不出,郎主是有心想要招募精通數算之人。她家確實算不得富庶,祖父癡迷數算,不善營生,兩位從伯父性格軟弱,連帶從兄都沒什麽前途。她進入梁府擔任乳母,已經是家中數得上的差事了。要知道乳母地位可不算低,如果梁榮繼承了梁府,她也能“母憑子貴”。

    然而再怎麽說,這也是奴婢,如果能當上賓客,又不一樣。之前梁府還有頹敗的跡象,但是郎主大病之後,突然有了重振梁府的意思,手腕看起來也不差。若是能恢複前朝梁公那樣的身份地位,怕也是上品門第。來梁府不論是擔任賓客,還是教小郎君數算,都比做個平頭百姓要強上許多。

    想到這裏,朝雨麵上帶出了點笑容:“兩位從伯父都未任官,奴婢可去信問問。”

    “盡快寫信,我差人送去。”一錘定音,梁峰幹脆答道。

    梁榮在一旁困惑的眨了眨眼睛,鬧不清話題是如何轉到這上麵的。梁峰這才想起兒子,伸手撫了撫他的小腦袋:“榮兒也要學些數算、騎射的本領,君子六藝,不要偏廢才好。”

    這該死的年代,詩書讀的再好恐怕都是白搭,還不如好好鍛煉身體,學好兵法、經濟之道,才是活命的本錢。

    梁榮不知梁峰心中所想,但是父親和顏悅色,還是讓他激動的小身板直顫。又閑聊了兩句,梁峰才讓朝雨帶小家夥下去了。

    揉了揉有些昏沉的腦袋,梁峰還想再看幾冊簡牘。綠竹已經眼疾手快端上了一個木盤,小聲勸道:“郎君,該用些粥點了。”

    已經到了吃飯的時間嗎?然而梁峰發現自己實在吃不下東西,胃裏就像堵了個秤砣,沉甸甸、冷冰冰的,讓人食欲不振。實在是綠竹殷切的眼神不容拒絕,梁峰勉強喝了小半碗豆粥,就放下了碗箸。

    “隻用這些嗎?”綠竹臉上的不甘簡直溢於言表。

    梁峰用絹布擦了擦唇角,問道:“外麵的杖責完了嗎?”

    這是轉移話題,但是對小丫頭相當管用,綠竹恨恨道:“已經拖下去了。這兩個刁奴,簡直欺人太甚!幸虧弈延眼尖,才沒讓他們逃過去……”

    “以前是疏於管教,才讓他們忘了形,今後還要好好管教才行。”梁峰淡淡道,“綠竹,去拿兩卷書簡,帶回去慢慢看吧。”

    這是要回屋休息了嗎?綠竹立刻抱起了梁峰指點的書卷,殷切道:“郎君快些回去吧,躺著看書也輕鬆些。”

    梁峰笑了笑,壓抑著胸腹內持續不斷的悶痛,一步一挪,緩緩向臥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