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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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大,你家娘子還在寺裏侍疾啊?”

    “可不是嘛!據說阿母身體好多了,再過幾日就能歸家!”

    “還是你家娘子心誠啊!也多虧懷恩寺那些大和尚施了法術,才困得住疫鬼!”

    “這可不是和尚們的功勞,而是佛祖賜福免災呢!”

    “什麽?居然還有此事?”

    “可不是嘛,我家娘子都跟我說了,是一位梁郎君得了佛祖指引,才抓出了疫鬼!你沒看外麵那些淨街行者麵上都帶著布巾,那東西叫‘梁巾’,就是梁郎君傳下來的!隻要帶上,便能防住病氣!”

    “有這麽神奇?!”

    “看你說的,若是不神奇,今年得了傷寒的,怎麽可能隻有這些?”

    “……也是!往年若是鬧起大疫,誰家不得死個幾口?唉!哪個能想到,區區野鼠竟然也能害人性命!”

    “可不是嘛!我家昨日又打死了兩隻,都扔進灶膛裏燒了!你別說,難怪人家孫鐵匠家裏從沒人患過傷寒。這東西啊,就怕烈火!”

    “聽說還有蚊蟲呢!最近外麵都找不到艾草了,隻能上藥鋪買。反正我家門後的那條水溝是填上了,據說隻要沒了汙水,就生不出蚊蟲。”

    “還有這說法?!咦,你快看,淨街行者又來了!”

    隻見兩個身披麻衣,麵戴布巾的男子拎著水桶,一路潑灑了過來。那水可是醫寮裏專門配置的石灰水,隻要撒過之後,疫物就無法存活。後麵還有一個男人拎著個皮質口袋,手持半人長的竹夾,若是看到了死鼠小畜,就立刻夾起扔進皮囊之中。

    如此三人一組,緩緩走過街道。路上行人紛紛避讓,不少還雙手合十,行了佛禮。百姓們至今還覺得這是幫他們驅散疫鬼的法師,更有不少僧人加入了淨街行列,讓這種傳聞愈演愈烈。

    就連剛剛說的有頭有尾的兩人,也不由虔誠行禮。一直等淨街行者遠遠離開,才直起身形。

    “真是多虧了佛祖和那位梁郎君啊!孫大,你可要讓你家娘子好好問問,那梁郎君究竟是哪裏人士,尊諱如何?”

    “這個自然,等到阿母平安歸來,我還要請一尊神位放在家中呢。若是有佛祖保佑,那些疫鬼煞物,肯定會遠遠避了出去!隻盼今夏不再有疫病發生了……”

    ※

    “薑郎君,城西已五日未見病患,醫寮中十來位病患也大多痊愈,隻待住滿七日,便能離開了。”

    聽著下麵管事的匯報,薑達長長呼出了口氣。耗費了將近一個月時間,城裏的疫情終於控製了下來,除了醫寮之中僅存的那些病患之外,這次疫病,應該是過去了。

    短短二十餘日內,醫寮共收容了病患五百六十餘人,發病身亡的超過半數,還有十幾位照顧病患的雜役、家眷意外染病身故。然而這樣的數字,比起往年發病而死的人數,卻不值一提。

    城外度化場裏,火堆成日成夜燒個不停,借著超度之名,焚掉了不知多少屍首和病患用過的被褥衣物。練石灰的大小土窯多了一倍,不少人發了橫財,連艾葉都成了緊缺藥物。然而這一條條推廣下去的防疫手段,實打實救了無數人的性命。到了後期,可能是佛祖點化的事情越傳越廣,高門大戶紛紛布施,也有更多遊僧和信眾加入雜役隊伍,這些人力物力被用在了最關鍵的地方,才把疫病強壓了下去。

    從漢末至今百餘年了,這還是第一次人為的控製住了傷寒蔓延。如此功績,怕是不亞於張長沙的《傷寒雜病論》了。

    “莫要放鬆!讓淨街人再潑灑十日的石灰水。還有一應雜役,都不能立刻離開醫寮,確定沒有染上疫病才能歸家。對了,鍾文周和顧慎行呢?”

    “鍾大醫還在看診,顧大醫去了郭府,估計下午才能趕回來。”管事立刻答道。

    “嗯,還要跟他們知會一聲,記得整理手上病例,交到署中。”薑達頷首道。

    自從祖父去信各家之後,那些醫家們也紛紛做出了回應。薑家可是王熙一脈的傳承,他們對於傷寒的心得和防疫手段,沒人能夠輕忽。拿了這樣的恩惠,又聽說了晉陽醫寮的義舉,又有誰能無動於衷?

    因此,不少醫家也派人加入醫寮。《傷寒論雜病》傳世近百年,根據張長沙的方子,又衍化出了不知多少方劑。各家都有各家的醫理,若是以往,可能要費盡口舌辯證一番,但是現在醫寮之中命在旦夕的病患就有幾百個,自然也成了實驗方劑的最佳場所。

    幾乎每日,醫者們對於傷寒的了解都在激增。除卻那些身上確實有蚊蟲叮咬或鼠咬傷痕的,他們還發現了幾例不同症狀的病人。相似的表症之下,卻是完全不同的病因,也讓醫者們開始關注“疫物”之後的東西。疫物到底有多少種?來自何種途徑傳播?又如何治療?也許傷寒一症,囊括的範圍比他們所想的更加廣闊。

    是研製治療所有傷寒的萬靈藥,還是根據脈理給出對症的方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口罩的推行和繁瑣的消毒手段,讓醫者的感染率大大降低,增加了眾人的積極性。薑達沒有忘記梁子熙之前的囑咐,開始在醫寮中推行病例製度。所有醫者在診病之餘,把會自己經手的病例和方劑一一寫出,交由薑太醫居中整理。相信隻要花上幾個月時間,一部新的醫書便會誕生,連同防疫經驗一起流傳,造福萬民。

    這些,可都是實打實的功績。仔仔細細跟管事交代完畢之後,薑達鬆了口氣,毫無儀態的箕坐下來。這些日子,他幾乎熬幹了精力,瘦的連麵頰都凹陷了下去。但是若無這場磨礪,他恐怕永遠也窺不到傷寒之症的真正門道。對於一個醫家而言,是何等的幸事!

    這些,都多虧了梁子熙!可惜自己最近都在晉陽忙碌,也不知那人身體如何了?等忙完了醫寮中的諸事,還趕往梁府,繼續為他調養身體才是。

    正想著,門外突然傳來通稟:“薑郎君,薑太醫的車架停在了門外,讓你盡快過去。”

    什麽?薑達不由起身,快步向醫寮外走去。祖父這些日子精力不濟,隻在別院整理病例。怎麽突然來到了醫寮,出什麽事了嗎?

    走到門外,果真,一輛牛車已經等在了外麵。薑太醫正坐在車上,撩簾向這邊張望,看到薑達立刻招手道:“達兒,快上車。”

    不敢怠慢,薑達三步並作兩步上了車,還沒坐穩,牛車就緩緩開動。看著薑太醫那副肅然麵孔,薑達的心也懸在了半空:“祖父,出什麽事了嗎?”

    “王中正讓你我二人一起前往刺史府。東贏公有令,要召見我們!”

    ※

    之前大疫,身為並州刺史的司馬騰早早就離開了晉陽,如今疫情稍緩,才姍姍回府。隻是進了偏門,一陣艾香就撲鼻而來。不過跟普通人家直接燒艾的粗笨法子不同,這裏的艾香還混有其他香料,聞起來清新素淡,驅除蚊蟲的效力也更高。

    在這雅淡香氣中,薑太醫祖孫來到了後院堂上。隻見一位錦袍,頭戴進賢冠的男子坐在主位之上,旁邊則是王汶,手持麈尾含笑作陪。

    薑太醫不敢怠慢,上前行禮道:“參見東贏公。”

    “這就是除滅傷寒,解晉陽於倒懸的薑太醫嗎?快快請起。”座上那人嘴角含笑,一派禮賢下士的模樣。

    “豈敢獨攬奇功。多虧東贏公鼎立支持,王中正居中轉圜,才有此次克服疫病之功。老朽隻是恰逢其時,當不得東贏公謬讚。”薑太醫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才起身坐在了旁邊的客席上。

    像是極為滿意薑太醫的回答,司馬騰輕搖手中羽扇:“此次晉陽之事,讓我大為驚奇,原來世人畏之如虎的傷寒,還有克複之法。如今天候已過小暑,正是傷寒之疫多發時節。我欲攜二位一起上京,麵見天子,把這良法廣傳於世。”

    侍立在祖父身後的薑達立刻漲紅了麵孔。竟然要進京麵聖?這豈不是薑家重回宮掖的絕好時機!自從祖父致仕之後,薑家已經沒了可以進入少府的人選。即便是自己,也要等上數載,待不惑之年才有資格進入太常。現在便能前往洛陽,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而且若能麵見天子,防疫一法必然能傳遍天下,惠及萬民!

    薑達心髒砰砰直跳,端坐於前的薑太醫卻淡淡道:“東贏公一片赤誠之心,老朽感同身受。不過老朽年邁多病,怕是無法隨東贏公一起入京。而且此次防治疫病,也並非我祖孫二人的功勞,尚有醫寮不少醫者,齊心協力,才得全功。老朽懇請東贏公在醫寮之中多選賢才,隨侍同往京城。”

    他的話無比誠懇妥帖,司馬騰細細打量了薑太醫片刻,不得不承認這老人是真的麵色蒼白,氣短體虛。若是真跟他上京,死在了路上反而不美。想了片刻,司馬騰就含笑道:“不愧是茂深看重之人。也罷,那就再招四位醫寮中的醫工,與薑達一起上京便是。”

    “多謝東贏公垂憐。”薑太醫立刻俯首拜道,薑達也趕緊跟著拜了下去。

    大事已經商定,司馬騰又問了幾句醫寮中的情況,才揮扇讓薑家祖孫退了下去。

    一直等走出府衙,薑達才忍不住問道:“祖父大人,為何你麵色凝重?上京難道不是好事嗎?”

    “不是。”薑太醫低聲答道,“車上說。”

    兩人登上牛車,等放下車簾之後,薑太醫才歎了口氣:“我也未曾料到,東贏公竟會親自前往洛陽。若隻由醫寮中人上京還好,加了個王侯,事情就變了樣子……唉,你可知道如今朝中司空乃是何人?”

    “是……東海王?”就算不怎麽熟悉朝政,這種級別的高官,薑達還是有所耳聞的。

    “正是東海王!他乃是東贏公的親兄。若是東贏公上京,必然不會跳過這位兄長行事。而東海王,酷愛清談,是一位崇道之人。因此,東贏公必然不會提及佛祖入夢之事,也不會召見懷恩寺的僧人。沒了佛祖入夢,隻有醫寮醫者,這就是東贏公任賢選能,占了全功啊!”

    薑達這才反應了過來,不由急道:“這怎麽可以?若是沒有佛祖入夢之說,那些愚民又如何能聽信防疫之法?而且梁子熙……”

    薑太醫搖了搖頭:“若是我沒猜錯,東贏公不會讓這法子傳遍天下,而是要把防疫手段用在宮掖之中。隻要能保住天子性命,就是奇功一件,又何必為那些愚民耗費精力。達兒,這次上京,恐怕不是什麽好事……”

    洛陽局勢複雜,又其是他們這些小民可以涉足的?

    “若隻是功勞被人搶去還好,萬一卷入朝廷爭鬥,才會讓人粉身碎骨。這次東贏公怕是不肯放過薑家了,你上京一定要小心謹慎,切勿聽不該聽的事,說不該說的話。就當自己是啞了聾了,任東贏公擺布即可。”

    聽著祖父的諄諄教導,薑達已經汗濕了衣襟。這可跟他設想的完全不同,難道朝中就沒人在乎這能惠及萬民的良法嗎?然而祖父的神情如此凝重,讓他不得不信。在長長的沉默之後,薑達終於點了點頭:“我一定謹記祖父教誨,一切小心為上!祖父,你在家也要好好將養身體,等到新書問世,薑家總能千古留名!”

    “這就對了。”薑太醫長歎一聲,“朝中政局繁雜,醫者又能如何?可惜梁子熙沒了這個揚名的大好機會。也罷,他本就不是這種在乎名聲之人。”

    想到那個俊美又體弱的友人,薑達心頭也是一沉。這次不但不能趕往梁府給他調養,更是連麵聖時都無法提上一句。不過就算東贏公如何抹去佛祖入夢之事,這晉陽城中,無數因他而活之人,還是會記得他的聲名。與其卷入朝中,還不如讓他留在並州,好好養病。

    上京之前,一定要替子熙尋個良醫!心底暗自下了決定,薑達默默低下了頭去,盤算起手頭的事務。隻盼能趕在上京之前,處理完這些繁雜事宜吧。

    ※

    “師父,東贏公要攜醫寮中的醫官進京了!”懷恩寺的禪房中,有位年輕僧人急急道,“這是要拋下我們懷恩寺嗎?怎能如此行事!”

    “當朝司空喜好玄談,東贏公如此作為,也不奇怪。”老僧依舊眉眼低垂,淡淡答道。

    “那寺裏花費的心血呢?光是僧人就死了六個,卻要被他們如此棄之不顧,豈不是白費……”

    “念法!”老僧突然提高了音量,“莫要生出嗔恚之心!”

    僧人愣了一下,連忙雙手合手:“弟子錯了。”

    “是錯了。東贏公所為,不過是迎奉上尊。欺上簡單,瞞下卻不容易。晉陽之事,早已流傳於萬民之口,不見最近寺內香火何等鼎盛嗎?東贏公此刻離開晉陽,未嚐不是好事。正是我寺廣開法會,超度亡魂的時機。”

    那僧人也漸漸醒悟:“是了,若是此刻舉辦法會,必能讓人牢記佛祖恩賜。不過要選在何時為好呢?”

    “目犍連為救餓殍之母,向我佛哭問。佛說需集眾僧之力,於每年七月中以百味五果,置於盆中,供養十方僧人,以此般功德,其母方能濟度。目連依佛法行事,其母終得解脫。”

    這是《佛說盂蘭盆經》的內容,乃是高僧竺法護所譯,念法自然熟悉。聽師父如此說,他不由輕輕皺眉:“可是七月十五乃是道家中元之節,我們要在此時舉辦法會嗎?”

    “道家有地官赦罪,佛家也有目連救母,這不正是以道法佐佛理嗎?你且去王府告知王中正。東贏公此舉必不受王中正所喜,心中有愧,王中正定然會全力支持法會。如此,佛祖賜福之事,不就傳遍並州了?”老僧唇角浮出笑意,緩聲說道。

    道家有三官,正月十五天官賜福,七月十五地官赦罪,十月十五水官解厄。這三天也就是俗稱的“上元節”、“中元節”、“下元節”。中元節正是地官赦罪之日,若是此時宣揚目連救母,豈不是嚴絲合縫,深入人心?

    如醍醐灌頂,念法麵色也浮出了喜色:“師父言之有理!並州有多少豪門,王家又有多少故交,若是這些人都知道了佛祖賜福之事,又何懼東贏公所為?”

    “明白就好。”老僧微微撩起眼簾,“等你覲見中正之時,要探聽一下梁施主的消息。告訴王中正,本寺也願這位佛引之人祈福消災。若是法會之時,梁施主也能前來,就不枉這場佛緣了。”

    當初是梁子熙借佛祖之名防疫祛災,如今,則是懷恩寺借梁子熙之名廣開法會,弘揚佛名。這也是一飲一啄了。

    念法不由雙手合十,心悅誠服道:“弟子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