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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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蓮池裏的花苞早已落盡,王汶看著滿池碧荷,黯然心傷。洛陽被圍已有將近兩月,戰事依舊沒有消止的兆頭。如今成都王以平原內史陸機為前鋒都督,統領大軍逼近洛陽。想那陸士衡乃東吳名將之後,又少有奇才,文章冠世。若是一戰擊潰了洛陽守兵,可如何是好?

    有這樣的憂思,就連滿園秋色,都無法讓王汶安心沉醉了。輕撫手中麈尾,他自怔怔出神,一位侍婢小心走上前來:“郎主,梁郎君府上的信使求見。”

    “哦?”王汶這才稍稍振作精神,開口道,“招他進來吧。”

    梁子熙可不同於他人,就算再怎麽憂心忡忡,王汶也不會把梁府信使拒之門外。不多時,信使就走進了庭院,跪地道:“啟稟中正,我家郎主製了兩冊新書,特取來於中正賞鑒。”

    什麽書還要賞鑒?王汶好奇心起,招手道:“拿來我看。”

    一個木盒奉了上去,王汶打開盒子,便皺了皺眉,怎麽不是卷軸?

    盒中放著幾本方形紙冊,有如一疊小箋粘連一處。他隨手拿起一冊,隻見白紙之外覆著深色箋紙,隱有幽香,上方是梁豐那筆妙書,工工整整提著《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幾字,字周圍還有方框圈裹,紋飾輔之。隻是一個封麵,用心之巧便讓人嘖嘖稱讚。

    翻開封麵,入目乃是一張畫,正是當年梁豐所述的祗園講經場麵。這畫可沒有先本,但是構圖巧妙,筆法細膩,尤其是中間金光大盛的佛祖,和他身後的婆娑雅園。隻是看著畫上景象,就能想到當年那場講經盛會。把畫作於如此短小的書冊上,還能一筆不亂,其用心確實讓人讚歎。

    再翻下一頁,則是《金剛經》的正文。頁內裝飾與封麵相仿,乃是把紙一折為二,設計精巧雅致。不論是那些隔開文字的均勻墨線,還是側邊裝飾的枝蔓花紋,無一不透出書者心思。把紙如此折疊,粘成一冊,可比尋常卷軸要節省地方。若想時時研讀,隻需把這冊書帶著身上即可。

    “如此巧思,不愧是子熙。也不知作這一本花費了多少時日?”王汶不由讚道,反反複複看了幾遍,才放下手中書冊,去拿下一冊。

    然而當看清下一本模樣時,他不由驚咦出聲:“怎麽又是一本?”

    的確,盒中擺的,跟他剛剛看的那本別無二致。不論是封麵的題字,還是正文的紋飾,甚至連佛畫的線條都一筆不差,簡直就像憑空變出了兩本似得。王汶隻是訝然片刻,突然明白過來,這恐怕是印出的吧?

    印信古自有之,如今士族之中,也有自雕閑章的雅事。他當然清楚印出來的圖章會是如何模樣,隻是從未想過,連書都能如此來印。這真可謂別處心裁,神來之筆!興致勃勃把三冊一模一樣的經書翻了一遍,王汶才笑著取出了下麵的書冊。這個倒不如《金剛經》來的精巧,用的也不是藏經紙,而是尋常麻紙。似乎是把數張紙粘在一次,反複折疊,並成一冊。書名則是《傷寒新論》。

    隻是翻了幾頁,王汶便道:“這是薑太醫所著遺作?”

    薑太醫病死之事,他也早有耳聞,加之薑達被困洛陽,梁豐也有來信問詢。對於這家祖孫,王汶多少也有些惋惜,沒料到梁豐竟讓用此法,把薑太醫所寫的醫書也刻印成書,上麵還標了不少句斷痕跡,顯然是不想錯漏原文。

    草草翻過一遍,王汶掩卷長歎,對階下信使道:“這樣的書冊,做來怕是花銷不菲?你家郎君有心了。白露,領他下去,待我寫了書信,一並送回梁府吧。”

    除了書信,還要帶些良藥珍玩,子熙如此耗費心力,是該一謝。

    於此同時,拿到新書的,還有一人。

    禪房之中,老僧緩緩翻動麵前兩冊一般無二的《金剛經》,久久不語。一旁侍立的念法早就看出了這書的端倪,不由道:“師父,這經書似乎是用印章之法印出來的。梁子熙何苦如此費時費力?”

    “費時費力?”老僧用手指輕輕拂過書上佛像,開口問道,“如今寺中抄寫一本經卷,能收多少布施?”

    “像《金剛經》這樣一卷,要有米五斛,錢兩萬吧?”念法答道。抄經也是寺裏一項重大收益。不少虔誠婦人,會向僧人求經,已求經內願力。這樣的經書,自然也不便宜。

    “若是佛子印出精美佛經,你會再到寺中求經嗎?”老僧淡淡問道。

    念法反應極快,悚然一驚:“他想賣佛經?!”

    “這樣一本經書,若是隻要二、三十石米糧,定會有人趨之若鶩。”

    如今已經秋收,糧食一石不到八百文,二十石也不過兩萬錢。比起僧人謄抄的簡陋經書,這種處處精美,又出自佛子之手的印製經書,恐怕更受歡迎。

    念法脫口而出:“這怎麽能行!”

    然而話一出口,他又閉上了嘴巴。這當然能行!《金剛經》本就出自梁豐之手,人家若是拿來販售,恐怕任誰都不能橫加指責。這是功德,亦是果報,隻能由梁豐獨自享用。可是他若要刻印其他佛典呢?長此以往,寺中豈不是是要大受損失?!

    “寺裏也要弄些匠人,刻印經書!”念法立刻道。

    能夠打敗刻印速度的,唯有刻印本身。隻要寺裏有了匠人,精心製作刻本,何愁鬥不過梁子熙的心思?!

    老和尚卻搖了搖頭:“他行,你不行。”

    念法並不是愚笨之人,瞬時明白了師父話裏的意思。梁豐有佛子的光環在身,不論印製什麽,都不會讓人覺得心有不誠。相反,買到他府上的東西,隻會讓那些虔誠信眾自以為得到了佛祖庇佑。君不見晉陽藏經紙,都萬金難求了嗎?

    而寺中則不同。人家要的就是僧人手抄的版本,也唯有手寫,方能蘊含願力法力。若是刻印……難不成還要吹噓自己給經書開了光嗎?

    這簡直是先天軟肋,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

    “就讓他如此把抄經的好處都撈了去嗎?”糾結半晌,念法還是忍不住問道。這可事關寺裏的收益,輕忽不得。

    老僧沉默片刻,道:“你去梁府走一遭吧。帶上《四十二章經》和《佛說盂蘭盆經》,請梁施主代為印製。本寺願出一百五十石米糧,換這兩冊經書各五十冊。”

    這兩本經是現今最熱門的抄錄名目,合計字數還不如《金剛經》多。不過一百五十石米糧,還是略少了些。

    念法遲疑一下:“梁子熙會肯嗎?”

    老僧笑笑:“梁施主自有定奪。”

    ※

    沒想到送上兩本書,竟然會招來一個和尚。當聽到對方說要在他這裏刻經,一百五十石糧食印兩本各五十冊書,並且預先支付五十石後,梁峰差點沒笑出聲來。

    這是來談定製批發業務了啊!

    堆出妥帖微笑,梁峰道:“主持有心弘揚佛法,梁某怎敢推諉。不過刻板之後,並不是隻能印五十冊,若是多出冊目呢?”

    念法含笑對答:“本寺願奉五石糧秣,收取多出經卷。”

    這就是五十冊之外,多印的部分會適當漲價了?這價格可比預設的零售價便宜不少,而且如此一來,懷恩寺就能成為梁府經書的代銷點,有效避免他的刻本衝擊抄寫市場。這群和尚還真頗有商業頭腦。

    不過這個合作項目,對梁峰而言,也並非沒有好處。之前《金剛經》大概花費了二十多天才完成製版,養書坊這些匠人,一個月則要耗去十餘石米糧。這兩部經書加起來,字數還不如《金剛經》多,刻板必然更少。加上紙墨損耗,一百五十石絕對是純賺,更別提後續的印刷增值。若是能把定製業務長期持續下來,光是這塊的收入,就足以養活書坊之中的匠人了。

    而且和尚們花了這麽多錢糧,也不會廉價賣出經書,從另一方麵也能讓他的主打產品《金剛經》保持身價。此時正是糧價最便宜的時候,梁峰怎麽錯過這個打響名頭,快銷產品的好時機。

    “法師慷慨,倒顯得我有些慳吝。”梁峰笑道,“不如這樣吧,我再贈貴寺五十本《傷寒新論》,由諸法師自行布施,也算全了懷恩寺的活人之功。”

    沒想到梁豐如此大方,念法心頭不由閃過一點愧疚,看來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也堆起了笑容:“梁施主才是心懷蒼生,小僧自愧不如。”

    兩人麵上帶笑,各懷心思,敲定了這筆買賣。有了新的合作夥伴,刻印版《金剛經》的消息立刻飛速傳了出去。有王汶的熱情背書,又有懷恩寺的極力推薦,那些排不上隊買藏經紙的士族,立刻對這套印版產生了興趣。最後經書的價格定在了二十石米糧每冊,還包含木盒和附贈的《傷寒新論》一本。

    如此便宜的價格,簡直出乎眾人想象。高門就不用說了,二十石根本不值一提。而對於那些地方豪強和小士族而言,這點米糧也算不得什麽。因此短短十數日,《金剛經》刻本就賣出了五六十冊。就連郭郊,也在梁峰的“友情讓價”中,以十石的“低廉”價格購入了十餘本經卷。已經跟著梁府跑了幾次晉陽商路,收獲頗豐,縣尊自然興高采烈,讓屬下帶著經卷沿著太行徑一路東行,銷往了司州諸郡。

    司州曆來高門雲集,就算戰亂也很難影響這些閥閱貴胄的生活。而且比起近在眼前的戰局,還是雅致經文更受名士們的推捧。因此,梁豐梁子熙這個名號,也隨著那新奇經書,傳揚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