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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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日子,溫度降得更厲害了。朱二背著一筐方磚,氣喘籲籲向山脊方向走去。在他身後,還跟著幾個新兵,也都手提肩扛,帶著各式各樣的木材磚料,大步向工地走去。

    在通往梁府的山坳裏,一道寨門正在緩緩建起。這裏將是梁府抵禦外敵的第一道屏障,在更遠處的山頂上,還有間木屋,每日都有哨探駐守,觀察著周遭動向。因為天氣寒冷,這些日子部曲已經不怎麽進行日常操練了,而是跟農閑的莊戶和那些新附流民一起,建造新的防禦工事。

    梁府的外牆,主體部分早已加高了一丈,把四坊也田莊也包括在了防守範圍,還在牆內搭建了數個角樓,戰時能夠陳兵於上。內宅的牆壁更是加高加厚,徹底修成了鄔堡模樣。別說是匪盜,就算是朝廷軍隊來了,恐怕一時半刻也攻不下這道堅壁。

    外圍的柵欄和寨門,更多則是防護作用,新建的兵營就在莊子和寨門之間,一有異動,立刻就能舉兵出戰。

    這一道道防禦措施,無不是保護梁府的依仗。身在這片樂土之中,所有人都把梁府當成自己的家園,因此就算被征做徭夫,也全無一人怨言。更何況,還有郎主的悉心安排。

    走到地頭,一陣濃鬱的香味飄了過來。朱二深深吸了口氣,走到工地旁,把磚交了上去,然後轉身來到一旁的棚子裏。這裏不但避風,還燒著兩口大鍋,已經有不少人圍在了鍋旁,喝著熱氣騰騰的魚湯。朱二也走了過去,領了一份飯食。

    在梁府幹活,可不像被官府拘去徭役,起早貪黑沒個休息的時候,活活能把人累死。在這裏,工事被分成了一塊一塊,每天都有什麽“任務進度”,隻要肯幹,天不黑就能完工休息。那些超額完成進度的,還有獎勵,一般都是些吃食,可以帶回去給自家婆娘。所以流民和那些羯人的幹勁最足,比他們這些當兵的還能吃苦。

    這還不算,隻要每日上工,幹足兩個月,就能領到件冬衣。這東西幹活的時候舍不得穿,但是再過些日子,天徹底冷下來,可就是救命的寶貝了。更別提工地上每日還有兩頓熱飯,寒風裏勞作幾個時辰,喝上碗熱騰騰的魚湯,簡直神仙都不換!

    不過這些,對於朱二來說,可不算什麽。在流民們羨慕的目光中,他走到了一旁的同袍身側,頗為自得的坐了下來:“王五,你們伍可是快輸了。”

    王五嘖了一聲:“不過就是幾塊磚頭!哼!等兄弟們吃完飯,一下午就趕回來了!”

    “昨兒你也是這麽說的,這次獎賞,還是老老實實讓我們得了吧。”朱二吸溜了口熱湯,嘿嘿笑道。

    “我就不信了!”王五咕嘟嘟把湯都灌進了肚裏,“走,接著上工去!”

    “伍長,這才剛吃了飯……”他身邊那幾個新兵蛋子立刻哀嚎起來。

    然而王五正火大的要命,一個個拎起來就朝外趕去。朱二這下也有點坐不住了,趕緊對手下那幾個道:“快快,吃完飯趕緊上工!隻要能趕上王五那隊,就多一天假呢,可以回家抱婆娘去!”

    “伍長,咱們幾個中可隻有你娶了婆娘啊。”一個人苦著臉道。

    “屁話!多當幾天兵,你也能娶上!”朱二罵了一句,也顧不得廢話,大口吃起飯來。

    不過這話,下麵幾個新兵倒是心服口服。有軍田、有飽飯、有冬衣,隻要是梁府部曲,誰家女娘不想嫁來?操練苦點累點又如何,上陣殺賊拚了性命又如何?能在梁府當兵,就是他們最大的福分了!

    “嘿!飄雪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眾人連忙往外看去。隻見一點點雪花從天而降。

    “難怪今兒這麽冷。”“工地可怎麽辦?”“怕是要耽擱進度了……”

    根本沒理會耳邊七嘴八舌的議論,王五瞥了眼外麵那些小雪花,哼了一聲:“這點雪兒,等會兒就停了,不耽誤幹活。趕緊幹完就能回營歇息了!”

    下麵一夥人哪還敢耽擱,趕緊吃起飯來。

    ※

    “郎主。這些日子經書賣的漸漸少了,十日的量還不如之前一日。而且天氣漸寒,再雕板子,怕也容易損傷。”朝雨稟道。

    “嗯,完成《喪服圖》後,書坊就歇業吧,等到明年開春再說。”梁峰歎了口氣。這時代,季節影響還是非常重要的。別說是書坊,紙坊也漸漸停止了生產,陶坊最多再堅持半個月,等到開始下雪後,家家都要關門閉戶,開始窩冬,躲避漫長的冬日酷寒。

    “對了,冬衣製的如何了?”梁峰問道。

    織造房的活計也在朝雨的掌管之下,她不慌不忙的答道:“營中的冬衣都發了下去,每人還有一件羊皮坎。被褥也是加厚的,足夠禦寒。下麵流民以工代賑,應該也人人都能穿上冬衣。”

    這也是朝雨最佩服郎主的地方。讓那些流民女眷專心織麻,羯人那邊則有不少婦孺會用羊毛和麻線混紡毛氈,這些麻布毛氈紡好了交到府上,再由織造房裁剪製成冬衣,發放下去。這樣既不會讓新依附的流民白吃飯食,也能給他們足夠的禦寒衣衫,不至於凍出人命。“以工代賑”四字,足見郎主仁心。

    “如此便好。今年的天氣寒冷,莫要凍出人命來。”

    辛辛苦苦把一群流民養的有些人樣子了,再一個冬天都凍死,那才是虧大發了。可惜這時代,中原還不產棉花,要是能從新疆那邊弄來棉種,試著栽培一下就好了。還有冬天的防火演練也要抓起來,反正那些兵們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兼職學學消防常識。

    梁峰正暗自思索過冬的各項事宜,朝雨猶豫了一下,突然開口:“郎主,今日午飯,能讓小郎君過來共用嗎?”

    “嗯?”梁峰不明所以的抬起了頭。

    發現郎君確實沒想起來,朝雨不知該欣慰還是該心酸,低聲道:“今日是小郎君的生辰,他一人待著,必會傷心。”

    梁峰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今天是梁榮的生日。這時代沒有給孩童過生日的習慣,怕折了壽養不大。但是梁榮不同於其他人,他的生辰,也是母親的忌日。就憑原主那德行,小家夥恐怕自懂事以來,就沉浸在濃濃自責之中。一個孝道為先的社會,害母親身死,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孝。可惜沒人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

    梁峰立刻道:“你這就去帶榮兒過來。對了,讓廚房做些蒸餅,餅裏包上飴糖,上麵用胭脂點上紅點。等用飯時送上來。”

    現在北方也不怎麽吃麵食,粥和飯更多一些,壽麵現學肯定是來不及了。不過倒是有了饅頭,被稱作“蒸餅”。做個糖包兒給小家夥過生日,應該會讓他開心一點。

    朝雨聽懂了梁峰話裏的意思,眼眶一紅,伏了下去。雖然現在她身兼織造房和書坊兩邊的差事,但是梁榮才是她從小奶大的孩子,意義自然不同。郎主如此有心,怎能不讓她喜不自勝。

    不一會兒,被裹得跟個小團子似的梁榮就被帶到了書房。見到梁峰,小家夥不像以往那麽開心,反而微微縮了縮,跪在書案前:“父親大人近日繁忙,孩兒不敢打攪……”

    梁峰沒等他說完,就起身走到了梁榮身邊,拉起對方的小手:“走,我們出去轉轉。”

    這些天,梁榮其實一直在擔驚受怕。馬上就要到母親的忌日了,他生怕父親一不小心想起這事,好不容易得來的寵愛,就要煙消雲散。都是他害得母親身亡,這樣的日子,梁榮怎麽敢往梁峰麵前湊。可是沒想到,朝雨居然說父親叫他過去,這下可讓小家夥心裏七上八下憋的難受。正強打精神,想熬過這一遭,誰料父親根本沒有責罰的意思,而是跟往日一樣,拉著他向偏院走去。

    院裏不知是那麽時候飄起了雪,父子倆穿的都不薄,倒是不畏寒,就這麽一路穿過回廊,登上了位於偏院的望樓。如今崗哨已經搬到了外麵的新望台上,這個樓閣,就變成了梁峰登高望遠的去處。

    拉著小家夥來到了台上,他扶著欄杆,向遠方指去:“看到了嗎?那裏便是梁府未來的寨門,寨門內外,都是梁府要守衛的地方。”

    梁榮睜大眼睛看了過去,不由微微張開了嘴巴:“好遠!”

    “也不算太遠。府中如今有邑戶四百,流民三百,外麵還有兩個投效的村落,和兩百羯人。這些都是我們治下的子們。要讓他們吃飽穿暖,好好活下去,梁府的田地才有人耕種,桑園才有人照料,我們才能過上現在這樣的日子。”

    梁榮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又問道:“可是這些不是都是梁府的奴仆、蔭戶嗎?”

    難道不是父親養活了這麽多人?他還聽過阿良和朝雨說過,為了這些流民,府上花了多少錢財。怎麽會是他們養活了阿父呢?

    “你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若是沒人種地紡紗,吃穿何來?”梁峰反問道。

    “朝廷賜給我們的?”梁榮想了想,猶猶豫豫的答道。

    “那朝廷的錢糧,又從何來?”梁峰反問。

    梁榮立刻就卡殼了,這顯然還不在他的學習範疇。

    梁峰笑了笑:“自然是從稅賦中來。你我拿到的每一份賞賜,同樣也是這些人辛勤勞作出來的。”

    沒料到父親會突然給他講這個,梁榮的注意力完全被引了過來,好奇的看向如同螞蟻一樣,奮力搭建寨門的人群,問道:“所以父親才要為他們操勞?”

    “嗯。若是不用心牧民,又怎麽對得起這些辛苦饋贈?這些,將來也會變成你的責任,亦如整個梁府。”梁峰淡淡道。

    然而梁榮卻像驚到了似得,立刻道:“父親身體康健!不會如此!”

    伸手攬住了梁榮的肩膀,梁峰柔聲道:“生老病死,總歸如此。就像你的祖父、祖母。但是梁府的骨血,卻一代代傳了下來。榮兒,你是你娘親拚了性命誕下的骨肉,隻要你在,你母親,和梁府的血脈,就不會斷絕。這莊子,還有這些人,才會安安穩穩的活下去。”

    怔怔看著台下的那些人影,梁榮咬緊了嘴唇:“母親因我亡故……”

    “那非你之過。懷上你,生下你,是她的選擇和心願。隻有你好好活著,健健康康長大,才不辜負你母親的深情。”

    眼淚吧嗒掉了下來,梁榮抓住了梁峰的衣擺:“那阿父呢?阿父會不會怪我?”

    如果自己的親生兒子害妻子難產而死,他會痛恨這個孩子嗎?梁峰輕歎一聲,彎下腰,摸了摸梁榮的腦袋:“你是你母親用性命換來的珍寶,若是恨你,豈不是辜負了她的深愛?”

    梁榮再也忍不住,嗚嗚哭了起來。梁峰這次沒有哄他,隻是把小家夥攬在了懷中,任他發泄情緒。這就像是一根陳年舊刺,若是不拔掉,恐怕會害梁榮一生。這個小家夥是他見過的最乖巧可人的孩子,也是他名至實歸的膝下骨肉,若是他不教他、愛他,還有誰來?

    過了好半晌,梁榮才抽抽噎噎的停了下來。梁峰用袖子擦了擦他臉上還未幹透的淚痕:“為父餓了,陪我吃午飯可好?”

    梁榮紅著眼圈,用力點了點頭。

    輕笑一聲,梁峰拉著小家夥的手,慢慢走了回去。午飯已經備妥,這時代冬季可沒多少菜蔬,大白菜似乎還沒出現,隻有一種叫菘菜的小白菜,恐怕吃完這茬,冬天就吃不上了。因此這些日子,廚房總是變著法子做些菘菜,虧得梁峰讓下麵那些人學會了炒菜,否則燉菜早晚要吃傷人的。

    梁榮倒是個不挑食的,乖乖洗了手臉,坐下準備吃飯。誰料朝雨又端了一盤飯食過來,擺在了他麵前。那是盤蒸餅,餅子個頭不大,每個上麵都點了個小小紅點,看起來紅紅白白,煞是可愛。梁榮眨了眨眼睛,抬頭望向主位。

    梁峰笑道:“今日是榮兒生辰,我讓下廚做了些糖餅。你嚐嚐可好?”

    “阿父……”梁榮的眼圈馬上又紅了。

    “吃這種糖餅,應該開心一點,多笑才是。”梁峰伸手揉了揉小家夥的腦袋,“趁熱吃,不過不能吃的太多,小心壞了牙齒。”

    梁榮吸了吸鼻子,雙手捧起了糖包,大口咬了上去,裏麵包裹的糖都順著嘴角滴了下來。這動作可一點也不合禮儀,但是梁峰毫不介懷,輕笑一聲,拿起筷子,也吃起飯來。

    看著父子二人的模樣,朝雨偷偷用袖子拭了拭眼角,退了出去。

    院外,小雪已經停了下來。雖然雪來得太早,但是對於大旱兩年的並州大地,似乎並非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