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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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中,已經過午。淨手淨麵後,梁峰脫下獵裝,換上玄端。這是諸侯祭祀時才會穿著的禮服,玄色無紋飾,正幅正裁,極為端莊。身穿玄端,頭戴委貌冠,他帶著梁榮前往家廟。

    漢代盛行在墓左建祠堂,攀比奢靡,又不合禮製。因此晉代禁止興建祠堂,唯有諸侯可立家廟。梁家身為亭侯,自然也有家廟,可以獻牲“少勞”,即用羊、豬祭祀祖先。牲品早已準備妥當,連同五穀和田獵所得的野物,一同奉在祭壇之上。

    雖然人丁單薄,但是祭祀的禮儀半分也不能少,按照規矩告祭了祖宗和山嶽、五祀之後,日已西斜,到了臘祭的最後一個環節。

    穿著那身端莊拘謹的袍服,梁峰來到了偏院。此刻望樓之下,豎起一座高台,其上立著一人。身材高大,身披熊皮,玄衣朱裳,麵上帶一凶惡鬼麵,黃金四目,一手持著長矛,另一手握著堅盾,猶如行至人間的厲鬼。

    這就是方相氏,為大儺儀式中的主祭。在他身旁,是十二位頭梳總角的孩童,乃為侲子,各個都赤幘皂製,手持鞀鼓,扮作十二神獸。外圍還有十二仆從,持號角、火把,肅容而立。

    環視院中諸人,梁峰信步登上了望樓。站在木質欄杆前,他大聲道:“爾乃率歲大儺,驅除群厲!”

    話音剛落,沉悶的鼓聲、號聲齊齊響起,方相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長矛和盾牌,似是狂舞,也似與不知名的鬼物激戰,身側諸侲子配合著他的動作,高聲呼喝:“儺!儺!”

    此乃嚇退惡鬼的呐喊。舞蹈古拙,呼喝簡單,然而質樸之中,卻透出了一股肅殺之氣。隻因行儺的,並非那些跳大神的神棍,這儀式專為驅除災疫,祈盼來年風調雨順。所有參與其中的人,都心懷敬畏,堅信且重視自己的職責。這樣的情感集合在一處,自然能生出攝人心魄的力量。

    鼓聲和號聲越來越響,幾乎震耳欲聾,隨著這聲音,所有門扉都打開了。梁府、田莊、農戶,乃至遠遠的寨門,大門盡數敞開。繞著院子走了一遭後,方相帶著侲子們向遠處舞去,他們要沿著道路,穿過每家每戶,帶走屍氣晦氣,驅除災疫嚴寒。那些莊戶無不倚門而立,像是迎接真正的神明一般,恭敬的守在一旁。

    這活計絕不輕鬆。然而持著沉重的長矛、大盾,方相未曾停留一步,就這樣跑過了田莊,邁出了院門,一路來到了寨門之前。天色已經暗沉,十二支火把交在了早就守候在門邊的騎士手中,他們接過火把,毫不猶豫策馬向遠處馳去。隻要把火把投入遠方的河流中,所有疫厲都會被河水帶走。

    火光閃閃,轉瞬便消弭不見。震撼人心的鼓樂停了下來,歡聲卻隱隱而來,越來越大,越來越響,似乎整個田莊,都在齊聲歡唱。這個年代,連鞭炮都沒有,更沒有固定的春節儀式,然而這場大儺,卻比任何儀式都更具喜慶味道。

    聽著耳畔那歡喜的叫喊聲,梁峰長長呼出口氣:“設宴吧。”

    大儺之後就是大宴,家家戶戶都要準備豐盛美味,飽餐足食。放在平時也許不足為奇,但是放在大災大旱後的並州,卻十分的罕見。然而梁府上下,每家每戶都得了兩斤馬肉,軍中還有田獵的野物。倉中有餘糧,手中有臘肉,還有一個肯為他們驅除災疫的郎主,還有什麽可奢求的嗎?

    正廳之中,也備好了熱氣騰騰的飯食。因為要吃新獵的野味,梁峰早就吩咐廚下,弄了幾個小銅釜。釜下堆滿了炭火,釜中放入野雞、菌子、木耳,熬成高湯,然後把鹿肉用薑汁、米酒醃過,切成薄片,和冬日難得的豆芽、菘菜、蘿卜擺在一起,一碟蒜泥清油調成的料碟端端正正放在麵前。

    累了一天,梁榮坐在案旁,好奇的看著盤中生肉,鍋內高湯,問道:“阿父,這是要吃鹿膾嗎?”

    生肉為膾,自古有之。所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那些把肉食切成薄片生吃的做法,都能稱之為膾。

    梁峰笑道:“冬日不宜生食,隻要把這些肉片、菜蔬用箸夾起,放在湯中,片刻就能煮熟。如此熱食,最為妥帖。”

    從沒見過這樣的吃法,梁榮頓時來了精神,不過阿父沒有動筷,他也不能開動,就這麽眼巴巴望著鍋裏的滾湯。過了片刻,隻聽屋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他抬頭望去,就見那個異眸的羯人走了進來。

    他為什麽會來?梁榮不自覺的皺起了小小的眉頭,兩個大人卻都沒注意他。

    弈延踏進屋中,俯身行禮道:“主公,火把已經擲入河中。”

    梁峰頷首:“今日儺禮,辛苦你了。”

    今天在台上飾演方相的,正是弈延。拿著沉重的長矛和盾牌,還要不停跳舞,呼喝,在府中裏裏外外走上一遭,這活動量可想而知,更別提弈延上午還獵回了一隻豹子。

    “為主公祈福,屬下並不覺苦。”弈延額頭上汗水還未褪去,雙目卻牢牢盯在麵前之人身上。那身肅穆的玄端早已換下,梁峰又恢複了往日的燕居打扮。然而不論是獵裝還是禮服,亦或眼前這身平常衣衫,都無損於那副容顏。主公帶他田獵,命他舞儺,還有什麽比這信任更重的嗎?

    早就習慣了弈延這副樣子,梁峰笑笑:“坐下來與我們共進晚餐吧。”

    “多謝主公!”弈延立刻起身,坐在了一旁的席案後。這可是大儺後的家宴,主公邀他共進,豈不是視他為家人了?

    梁榮不由瞪大了眼睛,阿父竟然讓這個羯人入席?這家夥為什麽不去軍中,非要來參合他和阿父的家宴?然而心裏再怎麽別扭,良好的家教也讓小家夥無從開口,隻得憋屈的攥住了衣角。

    梁峰倒是沒忘了梁榮,對一旁伺候的朝雨道:“別讓榮兒自己夾肉,幫他夾到碗中即可。蒜油也少沾些,莫辣到了。”

    吩咐完這邊,他又扭頭對弈延道:“你自己夾肉,在釜中沸煮片刻,肉色發白就能用了。若是覺得不辣,還可自己添些蒜油。”

    兩邊都交代好了,梁峰才興致盎然的舉起筷子,夾了片鹿肉到高湯之中。很快肉片就卷了起來,夾起肉,輕輕在蒜碟了沾了沾,放入口中。這是鹿身上最肥美的一塊,浸潤了薑汁米酒,絲毫不覺得腥膻,入口既化,隻餘濃香回蕩。

    大冬天,就是該這麽吃火鍋才是。滿意的頷首,梁峰抬起頭,這才發現一大一小都盯著他看,不由笑道:“樣式有些新奇,但是味道著實不錯。快些用吧。”

    看著梁峰那閃著油光的紅潤唇瓣,弈延不自覺吞了口唾液,隻覺得腹中火燒火燎的生出饑渴之感。不再遲疑,他夾起一大坨肉涮了起來。梁榮看了眼那個吃相粗魯的羯人,悶悶的低下頭,也開始吃起朝雨給他夾的肉片。嚼了兩口,就覺的比往日吃的所有肉食都要香甜,不由崇拜的看向父親。

    阿父果真什麽都懂!他這邊還放了好幾個小小的鳥蛋,一定是阿父專門給他準備的。若是沒有這個羯人就好了。

    亦喜亦憂,小家夥心思複雜的吃起了碟中佳肴。

    ※

    司馬乂大步走進內殿,他身上穿的並非鎧甲,而是一身玄端吉服。洛陽雖然被圍,又鏖戰數月,但是臘祭還是不能錯過。相反,有陛下主持祭祀,多少也能安撫城中百姓。

    之前又勝了一場,幽州那邊也開始攻打長安了。還是祖逖的法子巧妙,刺史劉沈才幹卓絕,又忠心於國,隻要能讓河間王心存懼怕,召回張方,這一仗就有了勝算。

    想起自己那個異母兄長,司馬乂不由握緊了拳頭。自從誅殺齊王之後,司馬穎就原來越驕橫,在鄴城遙控朝政還不夠,還想要誅殺皇後的父親和皇甫商,甚至不管不問河間王派人行刺他的事情。這樣又跟當初的趙王、齊王等人有何不同?

    朝廷已經興兵十數載,狼煙四起,民不聊生。若是朝廷能夠重掌大權,百官歸心,自然能救這搖搖欲墜的天下。然而之前派出王衍,依舊未能說動司馬穎。寧肯骨肉相殘,寧肯威逼朝廷,他也不願放棄手中權柄。若是讓他進了洛陽,陛下還能平安嗎?朝廷還能穩定嗎?

    不論如何,他也一定要守住洛陽!

    心中雖然滿是憂憤,但是司馬乂還是一如既往,跪坐在了案前。案之上,淨是朝臣遞交的奏章。他已數次下令,命宮女用手舂米,以供軍糧。還讓十三歲以上的男子統統從役,發奴駐兵,勒令王公開倉。如此種種措施,才得將士同心,甘願效死。軍心可用,洛陽便不會被敵軍攻破,隻要再守上些時日……

    一陣淩亂的腳步聲突然傳來,大殿的房門猛地推開,一個渾身是血的親衛叫道:“主公!快逃……”

    話還未說完,一杆□□從慣胸而出。那兵士張了張口,鮮血從口中迸出,緩緩跌倒在地上。殿門被徹底推開,跨過那人的屍體,幾個身著鎧甲,手提刀槍的殿衛衝了進來。

    “大都督!如今洛陽以民不聊生,米糧皆斷,皆因亂戰而起。還請大都督跟隨屬下前往陛下麵前,請罪開城,止兵戈為玉帛!”

    司馬乂雙眼怒睜,看著麵前這些熟悉的麵孔:“是誰讓你們來的?!”

    “自然是城中百官!”其中一個中郎將冷笑道,“大都督隻顧戰功,不管百官性命,還盼諸人歸心嗎?”

    “哈哈哈……”司馬乂放聲狂笑,“若是成都王入了洛陽,百官就能留下性命嗎?難道你們忘了趙王倫,齊王冏?!奉這些人為主,才是百官末路1

    那笑聲中滿是憤怨,滿是不甘,讓人聽得寒毛直豎。那些殿衛不敢猶豫,一哄而上,按住了司馬乂:“大都督請寬心,你乃宗室,隻要向陛下請罪,他定會饒你……”

    饒他?陛下當然會饒他,但是損兵折將的司馬穎會饒了他嗎?串通殿中諸將,背後下手的人,會饒他嗎?大好河山,為何要毀在這些奸佞手中?他苦撐了許久,卻折在背後小人手中,實在是不甘啊!

    頭上玄冠滾落在地,端莊衣裳沾染了血跡,可是殿中諸人,無一在意。

    當夜,司馬乂被囚金墉城,關押在了這個曾經關過無數司馬族裔的冷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