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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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正堂之外,葛洪有些神思不屬。其實前來潞城,並非他心中所願。

    幾個月前,葛洪方才經曆了人生之中的第一次軍旅生涯。江南大亂,義陽蠻張昌舉兵造反,迫於形勢和軍法,他率領數百鄉人加入了討伐賊逆的隊伍。數月內,反賊繳首,葛洪也立下了不少軍功。不過因為家道中落,並無人推舉他的功勞。受人排擠,又不甘於跟其他世家爭搶,葛洪便脫去戰袍,徑自前往洛陽尋找丹方和神仙道人。

    一路北上,他遊曆了不少地方,更是拜訪了數位鼎鼎有名的仙師。不過這些人大多都是欺世盜名之輩,僅剩的幾位,也與自己的修道理念不甚相同,更是無法尋到勘用的丹方。然而當他準備動身返回故裏時,戰亂突起,東海王帶著陛下禦駕親征,攻打成都王。亂兵立刻閉塞了南歸的道路。

    麵對這種情形,葛洪也是一籌莫展。本想繞道徐州,誰料偶然見到了一本名喚《傷寒新論》的醫書,勾起了他的興趣。於是經過一番跋涉,他來到了銅鞮薑府,想請教一下此書之中的種種問題。也是湊巧,薑達後腳就回到了薑府,準備帶妻兒前往潞城。

    一個是專程前來請教防疫之學,另一個則是這方麵的專家。一談之下,自然極為投契。當薑達得知葛洪師從鄭隱這個丹術大家之後,便起了心思,想把他引薦給自家主公。主公傷於丹藥,這種事情,自然道家的解決方案要好一些,更別說對方還精通調養之道。若是有此人幫主公醫疾,應該也能事半功倍。

    然而薑達是這麽想,葛洪本人卻不怎麽熱衷。無他,跟《傷寒新論》一同刊印的,還有一本書,名叫《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而撰寫此經的,乃是並州赫赫有名的佛子,也就是薑達想讓他見的人。

    他一個道家門人,何必見個釋家信徒?更何況據說那位梁府君還俊逸非凡,素有名士之稱。北人向來歧視南人,這麽個形貌出眾,身份高貴的人物,恐怕不屑於理會自己。也是薑達反複勸說,又點明防疫一法,大多出自他家主公手中。才讓葛洪勉為其難,跟了上來。

    也罷,若是對方不喜自己,盡早離開便好。免得平白被人折辱。

    正想著,大堂之中傳來一陣腳步聲,就見一人攜著薑達之手,快步走出了大門。那是一位極其俊美的郎君,玄袍梁冠,身若玉樹。雖然麵色蒼白,略帶病容,然則那雙點漆黑眸直若星子。在人群中一掃,那燦燦星眸便落在了他身上。

    也不遲疑,那人上前一步,展袖作揖:“這位,便是葛郎?果真年少英才,見之幸甚!”

    葛洪完全愣住了。誰能想到,隻是一位醫官的推薦,便能讓太守親自出迎!他可不是什麽大人物,完全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輩啊!

    本來就有些內斂木訥,見到一郡之首如此相迎,更是讓葛洪有些猝不及防,連忙還禮道:“府君過譽。小子不才,何堪讓府君出迎……”

    薑達也是有些出乎意料,沒想到主公竟然會親自迎出門來。不過這未嚐不是對他的信任和肯定,於是薑達笑道:“稚川,這位便是我家主公。我就說主公求賢若渴,這下你可安心了?”

    哪裏是安心,簡直稱得上驚嚇了。葛洪有些說不出話來,梁峰卻哈哈一笑:“多虧季恩所薦。來來,葛郎與我進屋詳談。”

    三人重新回到屋中,分主賓落座之後,梁峰才再次打量麵前這個年輕人。對方約莫隻有二十出頭,一身素袍,簡樸至極。容貌氣度也不甚出眾,相反還有些拘謹,不似段欽或是崔稷那般器宇軒昂。不過這些,對梁峰而言都不重要。葛洪這個名字,就不是其他人能夠比擬的!

    在梁峰祖父的書房裏,有兩套常備的書目。一套名為《抱樸子》,乃是道家經典之作,還分內外篇,據說內道外儒,其中不少篇目都是傳世之作。還一套名為《肘後備急方》,乃是一本古代的臨床救急手冊,專門收錄那些便宜有效,針對各類急症的藥方、針灸、外治手段,也是醫學史的傳世之作。而這兩套經典有著同一個作者,便是葛洪!

    梁峰雖然沒有讀過這兩部書,但是能經過千百年依舊傳世的作品,哪樣不是天才方能寫就的?更重要的是,他在另一個領域中,還看到過葛洪的名字,就是火|藥的來源。

    火|藥出自中國古代煉丹師之手,這一點為世界公認。而有史載的丹方記錄者,便有兩位,正是晉代的葛洪和唐代的孫思邈,而葛洪更是南派金丹道教的祖師。在這個時代,唯一能夠接觸化學的,便是煉丹師。又碰上這個煉丹的祖宗,怎能不讓梁峰喜出望外!

    不過看看麵前青年的年齡,不管他是不是後世那位抱樸子、葛仙翁,都遠遠談不上成熟。還是要先看看對方的誌趣才能,方可對症下藥。

    梁峰冷靜了下來,溫文笑道:“聽聞葛郎乃丹陽句容人士,不知何故前來北地?”

    緩過神來,葛洪拱手道:“素聞洛陽神仙道法甚多,小子便一路北上,前來探訪。”

    “哦?可訪得了神仙?”

    “多是欺世盜名之輩,不足一提。唯董威輦辟穀方術,有可取之處。”

    葛洪故意提到了董京這個相當知名的道士,旨在觀察麵前這位梁府君的反應。他一無門第,二無聲望,若不是因為師承和煉丹師這個名頭,又如何得麵前這位新貴高看?然而就算被以禮相待,葛洪依舊沒有留在這裏侍候權貴的想法。之前從軍,他已經見慣了那些士族的嘴臉,表麵謙謙君子,實乃汲汲小人。實在不堪為伍。

    誰料梁峰並未追問,隻是頷首:“神仙自當難求。與其問仙,不如求己。”

    這話不由讓葛洪語塞。再怎麽說,這位梁府君也有佛子之名,怎麽卻擺出一副不信神佛的樣子。那他為何如此厚待自己?單純想治病嗎?

    猶豫片刻,葛洪便道:“府君身份高貴,自當養氣固本。小子觀薑兄醫術高絕,方才是當世良醫。”

    這是明擺著的退辭,梁峰卻像沒聽懂似得,笑著反問:“葛郎也精善醫理?不知有無讀過薑太醫所著《傷害新論》?此書一出,世間不知有多少病苦得以活命,實可傳世!”

    一旁薑達歎道:“此書也脫不開主公。當初若無主公指點,又談何防疫之法?家祖醫書廣傳於世,也多虧了刊印所賜。”

    《傷寒新論》可是葛洪肯跟隨薑達來到郡城的唯一原因,聽到梁峰提及,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傷寒由鼠患而起,著實是小子未曾料到之事。然則除卻鼠患,也還有不少其他症由。譬如有些病患隻是咳嗽流涕,高熱難消,便跟鼠患極為不同。若隻歸於一症,難免有失偏頗。”

    這症狀,明顯就是流感。後世發生甲流時,尚需要國家動員防治疫病,何況古代。梁峰肅然頷首:“確如葛郎所言。疫物絕非一種,可是毒癘之氣,也可為微小之蟲,防不勝防。若是能找出各症病由,方可一一救治!”

    這話簡直說到了葛洪心底!他立刻道:“誠如府君所言。我觀野犬發狂咬人,病患多如犬隻畏水懼光,便是犬之疫物傳入了人體,似鼠患一般!還有南方多產釘螺之處,也會出現細小紅蟲,鑽入人體,人畜共患!如此之症數不勝數!”

    沒想到葛洪已經通過觀察發現了狂犬病和吸血蟲的病源所在。這下梁峰哪還有疑慮:“正是因此,防疫之法才當仔細完善。葛郎果真大才,若是能探知世間疫物,其功不亞於《傷寒新論》一書!”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認同他的看法。葛洪深知自己從為受過名師指點,又是鄭隱這樣的隱道之徒,多被世人輕看。當初立下種種軍功,也無法使自己順利進入仕途。他的祖父因直諫被吳王賜死,他的父親也因吳國敗亡,半生頹唐,病死與太守之位。加之北人對南人的歧視,就算陸機這樣的大名士,也不過死於司馬穎刀下,他又如何能一展胸中抱負呢?

    正是因為對官場的失望,他才遠赴洛陽,尋找神仙之道。誰料依舊是妖道輩出,滿眼亂象。入世不得,出世也尋不到路徑,讓他如何能不焦灼彷徨。然而麵前之人,卻沒有半分歧視,待他若上賓一般。肯定他的才能,重視他的發現,甚至想讓他把這些整理出來,救治世人。這樣的心胸,這樣的所為,他著實前所未見!

    定了定神,葛洪方才道:“小子觀府君似有丹毒入體之症。服丹不慎,便會生出種種弊端。若是府君不棄,小子手中也有幾個方子,可與府君一試。”

    這還是他第一次對自己表達善意,然而梁峰一哂:“區區病體,何足掛懷?我倒是對煉丹一法,十分好奇。以一物,化一物,改自然之貌,奪天地造化。此道若是精研,說不定也是一條登天大道。”

    “難道府君也愛服丹?”奪天地造化一句說的實在極妙,葛洪忍不住問道。他麵前之人顯然體有丹毒,不會想要留他的原因還是在煉丹一事上?

    “寒食散已險險奪我性命,鄙人對服丹並無興趣。然煉丹一術,又何止服食?”梁峰一笑,提筆刷刷寫出了一行字,遞了過來,“這裏有一丹方,乃伏火之法。若是葛郎有意,也可煉來,與我探討一二。”

    葛洪接過那張紙,定睛看去,隻見上麵寫著“一硝二磺三木炭”幾字,後麵還有劑量配比。他跟隨鄭隱學習多年,自然精熟各種煉丹之法,這是火法中的一種,曰硫磺伏火法。隻是從未見有人能把配比寫的如此清楚。而除了如此三樣,竟然沒有絲毫旁物,還真不是可服用的丹藥。不成丹,又要煉什麽呢?葛洪不由生出些興趣。

    見麵前青年目不轉睛的看著火|藥配方,梁峰連忙又補充一句:“此法甚是危險,葛郎煉丹之時,務必小心謹慎。若君不棄,我會在府中草舍一丹房,供君試驗諸法。”

    話到這裏,葛洪還能拒絕嗎?吸了口氣,他深深一揖:“那小子便要叨擾幾日了。”

    一旁,薑達不由有些發怔。他怎麽不知道主公還喜歡煉丹呢?不過加深防疫研究,也是他心中所願。葛稚川這樣的才俊,能得主公重視,更是他的解丹毒之法,能派上些用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