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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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洪並不是那種粗率冒失之人。相反,他心思細膩,極有耐性。在拿到梁峰給的丹方之後,並未直接按照上麵的一斤硝石、二兩硫磺、三兩木炭的劑量來燒製丹藥,而是采取減半法,一點點試驗效果。

    幾次下來,葛洪便斷定這方子確實可以助燃。隻要見火就能迅速灼燒,冒出火花和白煙。然而當他把藥劑投入丹爐,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聲巨響過後,他麵前的丹爐被炸裂,所幸藥量不大,並未傷到旁人。

    葛洪可沒忘記,梁府君在給了他丹方之後,特地叮囑過此方危險。這話說得再對沒有。連丹爐都能炸壞,能不危險嗎?對於煉丹師而言,這可是會危及性命的方子,誰會用這樣的配比來給丹藥伏火呢?

    麵對葛洪的質問,梁峰一哂:“此方由伏火而來,但是稚川不好奇,一點點藥引,為何會引發炸爐嗎?”

    葛洪一愣,是啊,他試驗這藥劑可非一次。為什麽平時點燃,隻是冒出些火花。放在了丹爐裏,卻會讓這麽大的銅爐都開裂冒煙,發出巨響?

    是藥劑遇火的條件不同,還是什麽別的原因?

    也不管身邊還有人,葛洪快步返回丹房。翻出幾份藥劑,他簡單配比之後,倒在了藥缽之中,又點燃一片廢紙,扔了進去。

    “主公小心!”丹爐中的煙氣還未徹底消散,奕延怎敢大意,立刻擋在了梁峰身前。

    “無妨。”梁峰按住了奕延的肩膀,讓他無需緊張。就見火苗嗖的一下點燃了缽中的黑色藥劑,燃起火花,然後像一陣風吹過一般,滅了個幹淨。

    葛洪看著麵前的藥缽,皺起了眉頭。思索片刻之後,他倒入和剛剛同等份的藥劑,起身找出了藥缽的蓋子,把藥缽蓋住,再用一條麻線為引。

    這次梁峰提醒道:“稚川小心。”

    聽到這話,葛洪心底更是篤定,點燃了那截麻繩之後,便後退了兩步。麻線燃的飛快,外麵的線頭不大會兒功夫就燒了個幹淨,瞬息後,隻聽缽中“啪”的一聲脆響,就像爆竹燒炸的聲音一般。藥缽的蓋子被頂開了一線,硝石味道散了出來。

    “炸爐非因藥引,而是丹爐之故!”葛洪見此情形,哪裏還會猜不出緣由。這藥平常再怎麽燒,都隻會冒出些火花,然而一旦蓋上了爐蓋,立刻會引發巨響。問題顯然出在丹爐這個容器之上。

    見葛洪反應的如此之快,梁峰也微微一笑:“稚川所料不錯,正是因丹爐之故。氣分冷熱,冷而縮,熱而脹,若是突變,即會生力。此力無處宣泄,就要炸裂阻擋之物,故而引發炸爐。”

    這說法可是前所未有。然而葛洪是個熱愛觀察的人,隻是稍一思索,就明白梁峰所言非虛。就像用大鍋燒水,水沸之時也會有氣頂開鍋蓋。隻是燒水緩慢,而藥引極快,方才生出不同變化。

    “如此說來,這方子的確能伏火,但不能在爐中使用!”探知了一個嶄新理論,葛洪心中不免也有些高興。

    要知道煉丹時出現炸爐,屢見不鮮。但是大多數丹師隻會以為是自己的操作上出了什麽問題,或是所煉丹藥為上天所忌。還未曾有人想過,是藥劑產生的這種反應。硝石和硫磺都是常用的煉丹材料,燒爐又離不開炭火。若是能夠避免這些東西混在一處,炸爐的概率就小了不少。這可是個意外之喜!

    “它的用途非止於煉丹。”梁峰的麵色鄭重了起來,指了指被炸開口子的丹爐道,“這樣的丹爐,都能被此藥炸裂。若是換了更大劑量的藥引,是否也能開山裂石,攻城拔寨呢?”

    葛洪一驚。開山裂石,攻城拔寨,隻憑爐中之藥就能做到?然而他出自鄭隱這樣的丹道大師門下,聽過的煉丹軼聞很是不少。確實曾經有丹師因為炸爐,房倒屋塌,屍骨無存。丹爐之中才能儲下多少藥引?若是百倍增之,也許真的能做到這位梁府君所說的那些。

    可是這跟他想要的金丹大道,並無絲毫關係啊。

    沉默片刻,葛洪終於道:“金丹大道隻為登仙,當是醫人之藥,而非府君所言。”

    不論是開山,還是拔寨,都跟他的追求所去甚遠。他最想做的,還是救治世人,積善存德,找到真正可以成仙的道路。

    梁峰輕輕搖頭:“大道,又何止一條?就像這個方子,在丹爐裏可製人傷亡,但是放在山野,卻能省去無數曠工拚死勞作。若是遇到堅城不克,更能活無數性命。但是不論用在何處,會使爐炸的原因,卻亙古不變。就似日升月落,鬥轉星移。如此,又何嚐不是道?‘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至知’。窮究這些世間法則,方才是探尋大道之途。”

    “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至知”此語出自《禮記·大學》,但是鄭玄作注時,把它解做“知於善深則來善物,知於惡深則來惡物”。這個說法葛洪其實並不怎麽讚同,明顯倒置因果,有悖文意。不過他自幼家貧,並未拜過名師,雖然覺得不妥,但是也無法反駁。

    而當梁峰把“格物”解釋成窮究世間法則,才是抵達真知的唯一方法時。葛洪卻覺有些有了一絲豁然開朗。他平生最愛,便是觀察。若無這份細致,又如何能探得諸病之來源,金丹之藥理?

    隻是他所關注的,一直都是金丹能夠帶來的效用,而非這些礦物藥材,為何發生變化,融為一體。這就像管中窺豹、盲人摸象,隻得一隅便沾沾自喜,誤以為窺到了世間真知。這何嚐又不是耽於技,疏於道的表現?若想要金丹之法成為真正的大道,怕隻觸到皮毛,遠遠不夠。

    “可是這道,能救人活命嗎?”葛洪忍不住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聽到葛洪這麽說,梁峰並未氣餒,反而生出了一份感慨。若是沒有這種救治世人之心,葛洪又如何留下兩部傳世之作?

    “若有藥能殺蟲,卻不傷苗,萬畝良田都可免於蟲害。若有藥能滲入金鐵,使其堅不可摧,無數將士都可以因此而活。大道之所以為大道,正是因其廣博,包羅萬象。隻要近道,又何愁救不了世人?”

    化學可是關乎民生的重要科學。若是能從現在開始,就脫離原始蒙昧的宗教信仰,進入一個如同數學、醫學一樣的良性發展道路。帶給這個世界的變化,也將是驚人的。

    聽麵前之人如此鄭重而言,葛洪終究還是心動了。若是他再年輕幾歲,怕是還對仕途念念不忘,隻想求得一官,光耀門楣。若是他再年長幾歲,恐怕會為濁世所傷,徹底拋卻凡俗,一心登仙之道。

    可是恰恰,他在此時遇到了梁峰。聽到這番讓人心動的言辭。他還有著理想,有著追求,亦有著一顆不願熄滅的濟世之心。

    輕歎一聲,葛洪道:“府君真不似釋家中人。”

    佛教求的從不是現世,而是來生,是度化,是解脫。因此身為道家信徒,葛洪向來不把信佛之人放在眼中。在他看來,這都是些混混沌沌,背棄世理之人,不值得深交。然而麵前這位梁府君,卻著實出乎了他的意料。

    雖有佛子之名,但是這人的種種所為,從未有分毫避退,反而煥發著勃勃生機。對於自己的折節相交如此,毫無芥蒂的指點大道如此,還有府中開辦的崇文館,更是不似那些迂腐頹唐的世家子弟。

    這樣一個人,又怎麽可能崇信釋教?

    對於當世之人,信奉什麽,是一個值得糾結的問題。但是對梁峰,從無這種顧慮。

    “不論佛祖,仲尼亦或老子,皆為世間所生所長。即得天授,所見也不過這一世之物。唯目有遠近,觀有不同。道生萬物,又以百態存自然。先聖所見,亦如漫行於道,看似相異,實則殊途同歸。”梁峰微微一笑,“我非聖賢,不敢叱聖賢之道。唯有兼聽,方可明智。”

    這想法,著實驚世駭俗。但是葛洪卻找不到反駁之法。他又何嚐不是在用所學的儒家之法,來解釋道家至理。若這世界真有萬千道路直通至理,他又何必在乎麵前這人信奉的究竟是什麽呢?

    眼見葛洪神色出現了動搖,梁峰當機立斷,長長一揖:“還請稚川留在潞城,助我尋得這大道根由。”

    這哪是助他,分明是助自己得道啊。葛洪隻覺心中砰砰,終於一斂衣袖,依樣拜道:“蒙府君不棄,洪願勉力一為!”

    梁峰長長呼出口氣:“未曾想一丹方,竟然能換一良材,實乃吾之幸也!不過府中煉丹,終有不便。不如在城西再建一道觀,專供稚川清修。”

    “有勞府君費心。隻是煉丹繁瑣,恐怕還需數名道童方可。”葛洪想了想,也不客氣,幹脆說道。

    “這個好辦。我會尋些天資聰穎的孩童,到觀中效力。不過這火藥一方,事關重大,還需保密。”梁峰又叮囑一句。

    “火藥?”本由伏火而生,又因火焰而燃,改名火藥,實在頗為貼切。咀嚼了一下這個詞,葛洪頷首,“府君放心,這個我自曉得。”

    葛洪也親自參加過大戰,自然清楚利器對於戰事的意義。這火藥若是用得好,怕也能扭轉乾坤。

    “如此便好!”終於安下心來,梁峰笑著請葛洪前去梳洗。一旁,奕延雙眉緊皺,看向那個黑漆漆,裂開了口子的丹爐。這道人所煉的東西,真的有那麽厲害?

    壓下心底疑惑,奕延轉回目光,緊緊跟著梁峰,一同向前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