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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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頭剛剛升起,太守府外便傳來了人聲。有人乘車,有人馳馬,亦有人徒步而行,漸漸在府邸之外圍聚了起來。不過他們環繞的並不是太守府的正門,而是位於太守府西臨的一座嶄新建築。

    自去歲庠序重開之後,前來上黨進學的學子就多了起來。原本太守府後院那點地方,也越來越不敷用。最後梁峰決定重新修建一座郡學,供學子們就讀。對於財政和人力都十分緊張的上黨而言,建校也不是那麽輕鬆的,花了一冬時間,這座毗鄰太守府的學館才算落成。

    如今開館,自然引得無數人前來拜禮。這可是郡內的文教盛事,梁峰怎會怠慢?

    並未擺出太守派頭,梁峰如同其他謙恭學子一般,早早就來到了郡學門前。當看到那個耄耋老者緩緩步下了牛車,他快步上前,親手扶住了對方:“崔公當心足下。有崔公親臨,今日開館方稱得上圓滿。”

    來者,正是崔遊。似乎因出行耗盡了氣力,老者淡淡道:“府君過謙,上黨興學,才是老朽所願。”

    因為有薑達的貼心照顧,崔遊之前的病症也漸漸好轉。雖然九十高齡,但是神思依舊清明,梁峰也時不時前往崔府,聽一聽老人的教誨。如今郡學落成,自然要請出這位大儒,來為學館坐鎮。

    對於這個請求,崔遊並未推拒。於是在堅辭了劉淵給出的三公之位後,這位老人成為了上黨的新任郡學博士。兩個身份天差地別,甚至還不如早年晉武帝的征辟,然而他畢竟是應下了。隻是這一條,就為郡學增添了無數榮光。

    被梁峰小心攙扶著,崔遊顫顫巍巍走到了郡學大門前,幾位學院講師也齊齊迎了出來。為首一個麵容清瞿,風姿卓然的中年人,正是文學祭酒範隆。他俯身一揖:“見過梁太守。崔博士,還請裏麵上座。”

    身為並州雁門人,範隆自幼好學修謹,博通經籍,無所不覽,更有《春秋三傳》,《三禮吉凶宗紀》等著作。不過天下亂了十數年,他一直隱居在鄉中,晝耕夜讀,並不出仕應征。也是聽說了上黨這個新建的藏書館,才遊曆至此。一個愛書好學之人,到了這樣的地方,哪還能控製得住?最終還是被梁峰委任,成了上黨學官。

    當然,這也不無崔遊出任博士,帶來的影響。數十年大儒的名聲,就是比其他東西好使。

    在他身邊,還有其他幾位新任學官。並州已經十數年未曾有州郡學院,更勿論在這個匈奴作亂的危機時刻。突然崛起的上黨庠序,和它的藏書館一樣,讓不少士人看到了希望。文教複興乃是一地興旺的基礎,而在中正官都已逃離的情況下,通過郡學出仕,也是一個讓人無法放棄的誘惑。重重疊加,方才就有了今日局麵。

    互相見禮之後,郡學正門終於敞開。五十幾名學子隨著師長的腳步,恭恭敬敬踏入了這棟新學館,在祭酒的帶領下進行入學儀式。

    此時進學,並沒有祭拜孔聖的儀式。曹魏尊法家,重刑名,本就壓迫儒家的地位。到了晉朝,又是個興玄談,崇老莊的時代,儒學更是進一步萎縮。這時代孔子地位還未曾神話,孔家二十二代孫被朝廷封為奉聖亭候,別提後世的衍聖公,甚至都不如漢代的褒成侯來的尊崇。

    因此這些學子們,也隻是規規矩矩在範祭酒的引導下正衣冠,獻束脩,拜師成禮。

    和其他郡學不同,上黨庠序分出的科目更多。非但有傳統的五經,還有玄學、算學、醫學和樂學,同時還教授學子們騎射六藝。麻雀雖小,卻頗有五髒俱全的意思。看著廊下恭敬行禮的五十幾名學子,梁峰隻覺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在這時候建立郡學,除了招攬人才之外,也未嚐沒有安定人心的意思。日食帶來的負麵影響,頗讓上黨諸方士族不安。一個賢明的府君自然不差,但是一個能夠屢屢引動天地異變的佛子?有些人心底出現些想法,也不足為奇。

    但是郡學的開張,衝淡了這種不安。世家不愁教育,但是對於更多小士族和庶族而言,這才是他們能夠晉升的唯一通道。教育興盛,就是社會發展的最大依仗。因此當那個不出世的崔老先生接任郡學博士,當這個新建立的學府開張掛牌,浮於表麵的騷動,立刻緩和了下來。

    梁峰有時候不禁想,崔大儒是否也清楚這一點,才會屈尊任了這個博士?不過能夠得到郡學上下的支持,還是讓他心頭大定。就算司馬氏有所猜忌,短時間內也不會影響上黨的發展。若是上黨自身亂了,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觀禮完畢後,便是會客交際。隻說了一會兒話,就有個故人來到了麵前。隻見薛仁帶著一個人,笑著迎了上來:“未曾想如此時節,府君也能大辦庠序。這次我來,正是要為府君引薦賢良。”

    作為梁府白瓷的最大經銷商,薛仁跟梁峰的關係算得上密切。瞧見他那副模樣,再看他身旁昂然而立的俊雅男子,梁峰微微一笑:“梧桐剛起,便落鳳凰。也是吾之幸事,不知來著何賢?”

    那人也不客氣,拱手道:“在下裴季恒,觀《九章》之‘重差’,心有所好,特來拜會劉氏門生。”

    看他那副倨傲模樣,再加上薛仁有意無意的謙卑表現,梁峰哪裏不知這位裴公子的身份?怕也是河東裴氏的子弟。梁峰一笑,還禮道:“我也曾與裴中散相交,深知裴氏廣博。注疏之《九章算術》能得裴郎所喜,實乃我之幸事!劉、李兩位助教如今正在郡學之中,自當為裴郎引薦。”

    聽到這妥帖無比的答話,裴若那張俊臉上才帶出些笑容:“煩勞府君。”

    這就是身份帶來的便利了,河東裴氏是不亞於太原王氏的豪門,就算裴若不過白身,麵對梁峰這個太守也不會太客套。不過來這麽個高逼格的數學愛好者,梁峰倒不以為忤。要知道這時代科學是種貴族娛樂,一個喜愛“重差”的高門子弟,他無論如何也要笑臉相迎的。

    李欣這家夥不靠譜,但是他的師兄劉儉為人處世還是靠得住的。加之在郡學教了這麽長時間數算,待人也成熟了許多。隻是一見裴若,三人就聊了起來。

    這時薛仁才附耳道:“裴六郎最喜地理。裴公所創‘製圖六體’,他盡數學了去。也是看了刊印的《九章算術》,方才想到郡學看看。”

    梁峰一聽這話,眼睛都亮了。裴公正是指已故的司空裴秀,這位位列三司的能臣,也是一位地理學的大行家,曾繪製了當世最精確的地圖《禹貢地域圖》。“製圖六體”就是指繪製地圖的六種原則,包括分率(比例尺)、準望(方位)、道裏(距離)、高下(地勢起伏)、方邪(傾斜角度)、迂直(河流、道路的曲直)。除經緯線和地球投影外,現代地圖學上應考慮的要素,他幾乎全提了出來。這樣一個地圖學的祖宗,碰上同為地圖學祖宗的劉徽和九章重差,簡直是要起化學反應的!

    神色不由又舒緩幾分,梁峰和顏悅色跟在三人旁,又說了幾句。見對方聊得投契,完全忘了自己這個太守,他也不懊惱,笑著告退。光是能讓河東裴來到郡學,就是天大的好事了,至於能不能留住人,還要看李欣兩人的本事。

    薛仁本質是個商人,何等乖覺,哪能看不出梁峰的心情?出了小院,他才笑道:“府君此次可是收了不少良材,上黨怕是要自此興盛了。”

    郡學還是其次,能一力擊退匈奴大軍,才是薛仁最在意的事情。如今匈奴位於司州境內的左部和南部出現了一些異動,不知是不是要攻打河東。他的根子可是依附在河東裴氏身上,此時不做文章,更待何時?

    梁峰卻不接這話,隻是道:“離亂之際,才更重人才。也虧得薛郎引薦,才能引此等逸才來到上黨。”

    薛仁還是能看得出,梁峰開心的不是裴氏這個名頭,而是實實在在的才能。隻不過數算地理都是雜學,不太被人重視,他才好拐裴若來上黨。若真是裴氏的嫡脈經學傳人,他恐怕見都沒資格見呢。

    微微一笑,薛仁道:“府君一心國事,著實讓人欽佩。不過家事之上,也當重視才好。我觀容小公子年方七歲,就進學崇文館,辛苦異常。怕是家中無人教導。府君真該尋個新婦,略略分憂了。”

    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是借機來做媒的,而且推銷的恐怕不是自家的,就是親戚家的閨女。這是撞哪門子桃花運了?梁峰眉峰一挑:“薛郎所言甚是,王中正前些日子,也與我談及此事。”

    薛仁一噎,差點沒憋出個好歹。王汶也跟梁峰提過親事的問題?難不成要嫁女給這位梁府君?!薛仁可是嚐過不少嫁女的好處,如今看到這麽個新興的勢力,自然不肯放過。這才費盡心思拉來了裴若。誰曾想,太原王氏竟然趕在了前麵!這還讓人怎麽說?難不成指望人家放棄王氏女,娶自家女兒?!

    幹笑兩聲,薛仁隻得道:“不愧是王中正。府君有考慮此事,我就放心了。”

    兩人心知肚明彼此的想法,卻也不說破,哈哈一笑,把這事繞了過去。又閑談了幾句,薛仁便不再糾纏,起身告辭。

    乘了牛車回到家中,還沒落座,內間就傳來悅耳女聲,一個身穿華服的貴婦快步走了出來,開口便問:“夫君,可說動了梁太守?”

    “別提了!”薛仁喪氣的揮了揮手,“據說王中正要給府君安排親事。五娘怕是沒有機會了。”

    “太原王氏也要嫁女?!”薛夫人聽到這話,不由柳眉倒豎,“這梁子熙,倒也能攀附!不過如此,五娘才更要嫁啊!哪怕是為妾,也值得一試!”

    “哪是這個道理?”薛仁哼了一聲,“若是娶了王氏女,但凡善妒一些,五娘就沒有好日子過。難不成梁太守會為了五娘,得罪一個王氏貴女?”

    這就是身份上的藩籬。有晉一朝,妒婦極多,正是因為士大夫聯姻的多是高門貴女。若是身份相當,還能勉強平衡。碰上妻族強大的,根本沒法蓄伎納妾。梁峰別的不說,容貌如此出眾,難道有誰家女郎舍得拱手讓出嗎?

    “夫君此言差矣。如今梁太守不還沒娶嗎?使些手段,未必不成。隻要進了梁府,難不成還能被王氏女趕出來嗎?”

    “嗯?”薛仁沒有反應過來,抬頭望向自家妻子。

    薛夫人塗著脂膏的紅唇微微挑起,伏在了丈夫耳邊嘀嘀咕咕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