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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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晉重子嗣,也講究情感發乎自然。把孩子抱在膝上見客的也不少見,更勿論隻是牽手。旁人倒是沒有對梁峰的舉動說些什麽,反倒更重視起這位太守獨子。而且此時幼童雖然進學年齡有些推前,但不到八歲便入學館的,依舊不算多見。看到梁榮那副穩重的小模樣,不少人都在心中暗暗點頭。

    來到河邊,梁峰便宣布祓禊開始。依舊是簡樸的銅盆柳枝,不過這次臨水祓禊的,可不僅僅隻有十幾位官吏,更有郡學五十多名學子和他們的師長。人數多了數倍,儀式也就顯得越發莊重起來,加之大戰時碰上日食這樣的陰霾晦氣,眾人更加重視祛除災疫的祓禊古禮。

    所有人都認真的淨手掃塵,隨後大量的雞蛋和棗子被拋入河中。這可是太守府拋出的浮卵、浮棗,隻是飄出幾丈,岸邊就有人拿鉤網撈了起來。陽邑那神乎其神的一仗是給梁峰帶來了不少麻煩,但是同樣,也為佛子增添了無數光環。多取幾枚他拋出的浮卵,當也能庇佑自家子嗣。

    做完了一套流程,梁峰帶著梁榮向營帳走去。在主位坐定,他笑著對眾人道:“今日上巳,自當同歡。郡學初立,入學者都是我上黨英才,不如趁此機會,考校一番。”

    這才是眾人期待的戲肉。那些學子立刻振奮了起來,去年上巳,可是有人直接入太守府的!今年不知會如何安排?郡學裏學子如此多,恐怕競爭也要激烈數倍,當然要全力以赴!

    梁峰卻不直接命題,而是側身對一旁坐著的祭酒範隆道:“還請範祭酒出題。”

    這可是給了足郡學麵子。範隆微微躬身,開口道:“如此,便以‘思則有備,有備無患’為題吧。”

    這是《左傳·襄公十一年》中的句子,乃是晉國大臣魏絳勸晉悼公不要收取鄭國貢獻的歌女,要居安思危才能成大事。晉悼公納諫,最終成為一方霸主。

    從表麵看來,這是對梁峰的恭維。畢竟若無這位賢明府君提前準備的種種,上黨如何能以少勝多,擊潰匈奴大軍。但是這點,隻是最淺顯的含義。

    《襄公十一年》這段文字,開篇講述的乃是魯作三軍的故事。魯國卿大夫季武子以編定三軍為名,把公室軍隊一分為三。三軍由三恒,也就是季孫氏、叔孫氏和孟孫氏各領一軍,共同瓜分國民。其中季武子頒布命令,隻要他的私人武裝中成員加入軍隊,就能免除征稅。而不加入的,則使公室加倍收稅。另外兩位卿大夫,一個把私兵的一半作為奴隸兵,另一個則把全部私兵作為奴隸兵。

    結果實行這個政策之後,季孫氏吞並了所有四分國民,另外兩家則分別取兩分和一分。造成國民分為十二,三家得七,公得五也的局麵。而季孫氏也一躍成為了魯國最強的一脈,公室為之沒落。

    這樣的故事,和上黨發生的何其相似。實行免稅屯田製的梁太守,是否也能像季孫氏一樣興旺起來呢?

    更進一步,之後季孫氏專權,惹來魯昭公猜忌,聯合其他公卿討伐。結果三桓聯手,魯昭公大敗,逃亡晉國。誰料季平子賄賂晉國六卿,讓昭公暫居幹侯。至此季平子攝行君位,儼然成為魯國真正的君主。

    這是否也在暗示什麽?

    區區一道隨口而出的經義題,就牽扯了這麽多。更是能考校學子們對於麵前這位梁太守的真正態度。範隆的才思,可謂卓絕。

    梁峰如今也算是熟讀春秋三傳,隻是聽到這道題,麵上就帶出笑容,頷首道:“此題甚佳。我這裏還有兩題,一者數算,一者策論,並三題,請諸位作答。”

    這可比去年上巳宴難多了啊!不過眾學子也知道這是在太守麵前露臉的大好機會,甚至關係到他們未來的仕途。哪敢怠慢?一個個伏在準備好的書案之上,寫起了答卷。

    梁峰倒也沒有讓其他人幹等著,命人設下曲水,流觴作樂。這顯然更符合太守府諸官的意趣。雅樂輕奏,蓮葉飄到何人麵前,何人便要吟詩清談。梁峰其實對這些並不感冒,尤其不太習慣那長到跟詩歌一樣的四言、五言長詩。但是如此歡飲作樂,卻是士族維係感情的良方。也能讓忙碌一冬的諸官,放鬆心情,交流感情。

    當荷葉飄過半圈之後,悠悠落在了溫嶠麵前。並不退卻,他思索片刻,便朗聲頌起上巳詩作。他的聲音清亮,姿容出眾,讓那四言長詩,也顯出十分味道。

    一詩吟畢,不少人都撫掌稱讚。梁峰也笑道:“文思之佳,無人能出太真之右。聽公喬言,太真善書、善理,公案之務皆井然有序。如今見之,怕是屈居賢才。”

    梁峰掌控上黨已久,如今也有了積威。就算隻是個太守,放在溫嶠這等高門世家眼裏不算什麽,但是一言一行,著實讓人心折。更勿論那個屈才之說。

    溫嶠麵上微紅,拱手道:“府君言重。嶠處公務一載,方才知理政之難。府君一力卻戎狄,挽狂瀾,才讓人敬佩。”

    “不經郡縣,何以台閣?太真所書諫言,我已讀過,實乃金玉之言。若是亂戰稍歇,當更有作為才是。”梁峰笑道。

    太守府裏可是有嚴格考評的,就是要杜絕那些庸吏耽誤正事。而所有人的考評之中,溫嶠稱得上出類拔萃。高門之中是有不少隻會裝逼不會做事的廢物,但是底蘊放在那裏,同樣也有重多傑出人才。所以哪怕對方出身極高,梁峰也要人盡其用才行。

    聽到這話,溫嶠愣了一下。如今上黨各縣都已經有了主事的縣令,哪有“不經郡縣”的說法?不過他微一思索,便明白過來。上黨沒有空閑的官職,但是其他地方未必沒有!就如陽邑,不就讓葛洪任了縣令?難不成梁太守要發兵反攻匈奴了?

    溫嶠心中不由火熱。按照身家,他是不缺這樣的官職,但是才能被人認可,對他這樣年齡的少年人而言,始終是件振奮人心的事情。不過高門的氣度擺在那裏,溫嶠最終隻深深一揖:“謝府君美言。”

    在座都是聰明人,又哪裏聽不懂梁峰話裏話外的意思。段欽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心中暗笑,怕是這些人都猜不到,主公如今圖謀的不是被匈奴占去的太原各縣,而是隔壁的樂平國。不過有了樂平在手,上黨獲得緩衝的大後方,才能保住根基。所以在樂平安插的官吏,也必須能力出眾才行。溫嶠確實是個極好的選擇。

    曲水繼續流暢,眾人的情緒也高漲起來,時不時有笑語傳來。這對一旁答題的學子而言,可就有些難熬了,更別說給出的試題不算簡單。一個半時辰過去後,宣布答題結束時,還有不少人紙上未落幾字。這些人裏,剛剛入學的不在少數,如何能解出這樣的難題?

    試卷收了上來,先交由郡學和太守府幾位主事者閱看,再呈給梁峰。這次考試時間太短,許多人都來不及琢磨文筆,更有不少人對那道數算題碰都沒碰。翻閱最後呈上來的試卷,梁峰不由輕歎。三題盡數答出的,果真還是士族出身的居多。就算小士族,也是士族出身,家傳就不一樣。想要讓寒門居上,沒有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教育普及,怕是想都別想。

    翻閱過試卷之後,梁峰點出了幾名才識出眾的學子,又傾談一番,方才給出了可入太守府的考評。其他人也好生嘉勉,讓他們繼續努力學習。處理完諸般事宜,也到了日上三竿的時候。梁峰不再耽擱,下令擺宴。

    現在太守府的廚子,都是梁府□□出來的,做菜別具一格,又鮮美無比。十數盤菜肴,香氣飄出老遠。下遊,一個彩帳之中,有女郎抽了抽鼻子:“啊呀,諸公那邊終於擺宴了,什麽東西這麽香甜?惹得奴家肚子都餓了起來!”

    這話說得調皮,登時讓帳中女眷都笑了起來。既然府君擺宴,這些下遊的營帳,也可以開席。立刻有人傳宴,佳肴流水一般擺了上來。

    有人吃的開心,有人的心思卻不在吃上。薛五娘倚坐在案前,隻是略略動箸,就再也吃不下東西了。之前設計,被人視若無睹的繞了過去。她回到營帳後,很是被娘親教訓了一番。現在滿心惦記的都是之後的計劃,哪裏吃得下飯!

    招來婢女,她輕聲問道:“去留意一下,看那邊宴席何時結束?”

    從父親那邊聽來的,府君身體不佳,每每設宴都不會耽擱太長時間。不知今日這席麵會開多久。那婢子聽話的退了下去。薛五娘則悄悄拿出手鏡,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妝容,方才按下心來。她的容貌雖然不比嫁入裴家的長姐,但是也嬌俏可人。隻要不是塊木頭,總能帶出些波瀾。暗暗給自己打氣,薛五娘定下心來,繼續等待時機到來。

    一頓盛宴吃了足有個把時辰,酒足飯飽之後。梁峰並未像往日一樣,早早結束宴席,而是命人擺上了箭靶。按照道理說,梁太守應該如往日一般隻玩投壺,這舉動著實讓不少人吃了一驚。未曾想梁峰並未直接開始戲射,而是笑著對身側梁榮道:“榮兒可要先開一局?”

    太守之子要射箭?他才幾歲,拿得穩弓箭嗎?不少好奇的目光望了過來。剛剛曲水之時,梁榮也不是坐在那裏擺設的,頗有師長拿其他人的詩作考校他典故。梁榮倒是不懼,那些問題都能一一答出,很是讓不少人心中暗讚。現在允文不算,還要允武嗎?

    這麽多人望了過來,梁榮眼中的,卻隻有父親眼底的暖暖笑意。用力點了點小腦袋,他道:“願為父親大人開局。”

    梁峰笑著命人取來了他常用的小弓,又在三十步外擺了箭靶。這靶子在軟弓的射程之內,但是想要射中紅心,也不那麽容易。尤其是對這麽個小兒來說。梁榮在侍女的幫助下係起長袖,取了弓箭,兩腳分立穩穩站在了靶子前方。那多雙眼睛都盯著他,他卻沒有太多緊張感,因為父親就如同往日一般,站在他身後,靜靜觀看。

    有了阿父的期待,其他事情又算得了什麽?梁榮深吸一口氣,猛地張弓搭箭,小小軟弓被拉開到極限,手上一鬆,那枚箭羽就飛了出去,篤的一聲,正中紅心!

    四周響起了一片驚歎聲。雖然世家也要自幼練習箭術馬術,但是如梁榮這等年紀,能夠如此熟練的射箭實在是難得,更別提一箭正中靶心了!

    看到自己的成果,梁榮開心的滿麵通紅,轉身回到梁峰身旁:“父親大人,我射得如何?”

    “榮兒善射,不負勤練苦功。”梁峰毫不猶豫的讚道。

    “父親大人也來射一局!”梁榮興衝衝又道。他當然能聽到旁人的誇讚,但是比起自己被誇,他更想看阿父在人前展現英姿。

    聽到這請求,梁峰不由露出微笑:“換我來試試。”

    聽到這話,一直侍立身側的奕延立刻遞上了一副弓。這弓還不到一石的張力,隻比普通軟弓強上一點,卻也是梁峰現今能熟練運用的唯一一款了。任奕延係起長袖,他帶上扳指,輕輕撥了撥弓弦:“靶子立在五十步外吧。”

    這正是戲射的標準距離,也是諸多士子能夠不至於丟醜的安全距離。能夠射中五十步外的靶子,就足以媲美不少“善射”之輩了。

    也不顧別人驚歎的目光,梁峰走到靶子正前方,站定腳步,張弓拉弦。他的身材高挑,如鬆如竹,猛然張弓,立刻多出一股奪人心魄的瀟灑意氣。隻聽弓弦嗡的一震,箭|矢脫弦飛了出去,正中紅心一角!

    雖然不是靶心,但是這樣的射術,已經讓人讚歎了!撫掌和稱讚聲登時響起。梁峰卻並未停下,而是再次拉弦。三箭射罷,驚歎聲響了起來。這時圍觀眾人才發現這三箭居然全都圍繞靶心,拚成了一個類似三角的形狀。這樣的射術,顯然比直接命中靶心還要難上一些!

    “府君射術精妙!”所有人都在誇讚,但是心底想的,是另一件事。

    看來府君漸漸恢複康健了!

    如果是隻名士,麵帶病容,身弱撫柳才是最佳的風度。但是身為一郡太守,還是抵擋匈奴大軍的中流砥柱。身體健康,顯然比所謂的名士風度更加重要!看到如此射術,怎能不讓眾人心頭大安。

    眼見遞上來的靶子,梁峰不由也鬆了口氣。這些日來加訓的俯臥撐和定點射|擊沒有白做。隻要能表演出應有的效果,就達到了目的。

    笑著把弓遞還給了奕延,他道:“今日佳節,當朋射以慶。”

    有了府君這樣的表現,其他人又怎能甘於人後?三三兩兩分隊,大家開始了今日的戲射遊戲。笑語和讚歎之聲,也愈發傳的遠了。

    “女郎,席上開始戲射了。據說府君還中了三箭,風姿卓絕。”打探情報的婢女快步來到薛五娘身旁,悄聲稟報道。

    竟然還要戲射?那位府君不是據傳體弱多病嗎?怎麽還能射中?薛五娘心頭一亂,有些沒底起來。可別待到日落,那邊才結束遊宴。自己身處女眷營帳,留不了太晚啊!

    不過都到這時候了,也沒其他法子。心不在焉的繼續等了下去,眼見日頭一點點偏西,到了將近黃昏的時候,宴席才算結束。

    薛五娘心中一緊,連忙又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妝容,才在婢子的服侍下站起身來。匆匆向那邊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