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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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枯坐在營帳中,王瑸也是徹夜未睡。之前派去追兵,他還頗有信心。帳下這些人馬都是父親的親兵,各個都能以一當十,端是強悍。隻要動起手來,梁府那二百兵還是不放在眼裏的。然而這一坐,就是一宿,眼瞅著天都快亮了,怎麽還沒有消息?

    正等的焦急,營外突然傳來了紛亂的馬蹄聲。王瑸豁然起身,這是得手了嗎?

    然而跟他所料不同,一個身上掛彩,狼狽不堪的隊官衝了進來:“瑸公子,昨夜鏖戰,我軍損兵二百有餘!”

    “什麽?”王瑸的臉色都變了,他派出的足有二百六十餘人,竟然損了大半!就算是夜戰,也不至於此啊!

    那隊官也恨的牙齒格格作響:“那夥人配了□□,又提前布陣,打了我部一個措手不及。不過末將也斬殺了百來個敵兵,拚死衝出了重圍。”

    這消息可太糟糕了。上黨兵馬怎麽如此之強?而且他手下這些兵,可是從父親那邊借來的,損了這麽多,他要如何交代?

    一旁章典也是麵色鐵青,立刻道:“公子,樂平不能久留!梁子熙一夜就能趕到轑陽,屆時搬來救兵,我們就走不脫了!”

    王瑸也想到了這點,額上登時見汗:“拔營!立刻拔營回幽州!”

    這該死的梁子熙!他放下身段前來示好,卻換了這麽個結果!等到回了幽州,稟與父親大人,看這事要如何收場!

    王瑸隻是心中憤憤,章典卻多了份煩躁不安。沒能見到梁豐的人頭,總歸是個隱患。隻盼那病秧子回到上黨,就一命嗚呼吧。

    ※

    快馬並沒有停下,一白一黑兩匹烏孫駿馬輪番接力,跑得飛快,身後衛隊則在轑陽換了驛馬跟隨。如此馬不停蹄,一天一夜就跑完了三日的行程,在天剛剛擦黑的時候,衝入了潞城縣衙。

    二百人出門,隻回來了不到二十個,段欽驚的親自相迎,卻沒料到看見了倒在奕延懷中的主公:“這是怎麽了?快叫薑醫生來!”

    奕延並未回答,也沒放下人,而是一路衝進了臥室,把人放在榻上。這一日顛簸,梁峰都未曾醒來,要不是呼吸還算平穩,奕延怕都要瘋了。

    青梅哭著撲了上去,給郎主擦身更衣,見到那人身上青紫,更是哽咽的厲害。

    段欽忍不住再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王家下毒,應該是寒食散!”兩天未曾合眼,奕延眼下淨是青黑,滿身塵土,肩頭的傷口也崩裂了,別提有多狼狽。

    段欽倒吸一口涼氣:“你們逃出來的?親兵呢?”

    “留下來阻擋敵方追擊了。路過轑陽時,我又調了人去接應。”就算再怎麽焦急,奕延也沒忘了那些元凶。抵達轑陽後立刻增派人手,不但要援救那些留下來禦敵的親衛,更要截殺王瑸,讓他留下命來!

    段欽卻搖了搖頭:“未必能捉到王文煥。此事實在太過蹊蹺……主公是何時中毒的?”

    “酒宴之中。”

    “他出了營帳?”

    “是!”

    “隨後你們逃走,王文煥才派人追上?”

    “正是如此。”

    “不合情理。”段欽斷然道。

    這事辦的太沒分寸了。若是想暗害主公,為何能讓他安然離開營帳?何不提前包圍梁府的營寨,要等他們拔營之後才來追趕?還有為什麽是寒食散,而非其他毒物?這一切,都透著詭譎。

    還想再問,然而段欽卻發現身旁之人的注意,完全不在這上麵。隻見那羯人青年目光一瞬不瞬,望著床榻,血跡斑斑的雙手攥緊成拳,分毫沒有鬆開的意思。

    若是因自己防備不周,讓主公遇害,該是何等的讓人心碎。段欽閉上了嘴巴。這種時候,自然還是主公的安危更為重要。

    薑達來的飛快,一進門就撲到了榻上,掀開梁峰緊閉的眼簾,又捏開嘴巴驗看了舌苔,隨後怒道:“寒食散!一劑的分量!有人助他行散嗎?”

    奕延快步走了上去:“主公走了一裏之後就昏了過去,出過汗,我也喂食了溫酒。用酒精調成的……”

    薑達一把掀開蓋在梁峰身上的錦被,立刻皺起了眉頭:“他身上怎麽有傷?”

    隻見梁峰肩頭和腰側,都有青黑的印記,似乎被人狠狠掐過一般。

    奕延的聲音哽了一下:“是我為了阻止主公發狂,失了分寸……”

    這些畢竟都是小傷,薑達也不深究,抓起對方的脈搏就診了起來。片刻之後,他緊繃到快要裂開的表情才緩了一緩:“還好!溫酒有用,也未曾讓燥陽滯留體內……虧得主公戒了寒食散,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也不管身後站著的諸人,薑達飛快翻出身上帶著的金針,在梁峰的胸腹處刺起穴來。奕延上前一步,似乎是想幫忙,卻被段欽攔了下來:“奕將軍,這些還是交給季恩吧。你身上的傷,也要處理一下才好……”

    奕延反射性的想說不用,但是下一瞬,他便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汙垢。又是血又是汗,還有連夜奔波的灰土,又如何在主公身旁侍候?

    放下了舉起的手臂,他又看了床上那人一眼,方才緩緩退了出去。也隻有段欽這樣極為了解他的人,才能看出,奕延此時的腳步有多虛浮。

    段欽微不可查的歎了口氣,這次的事情,還要好好處置才行。萬不能生出什麽後患!

    ※

    當梁峰真正醒來時,已經是隔日淩晨了。

    那不像是平日的熟睡,更像是掙脫了深海的束縛,一點點讓意識浮出水麵。就如同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時一般,艱難的,痛苦的,從混沌中逃離。

    眼瞼微微顫了幾下,他睜開了雙眼。

    “郎主!郎主你醒了!”入目,依舊是一張哭腫了眼泡的俏臉。不過已經不是當初的綠竹,而成了新的小丫頭青梅。

    梁峰想說什麽,可是嘴巴張了一張,沒有擠出話來。嗓子裏就像堵了棉花,又幹又澀。

    濕濕的帕子立刻印在了唇上,他貪婪的吮吸了幾下。下一刻,他脊背被人撐了起來,一隻水碗抵在了唇邊。

    梁峰沒有注意是誰扶他起來的。所有的精神,都落在了那可口的甘霖上,幾乎狼吞虎咽,他一口氣喝下了小半碗,還想再喝,誰料碗卻移了開來。梁峰順著那碗忘了過去,對上一雙熟悉的灰藍眸子。他愣住了。

    體內,似乎有什麽蘇醒了過來。那是一隻大手,男人的手。帶著粗糙的硬繭,又長又熱,蓋在了下腹。那力氣如此的大,似乎要把自己揉爛,搓成一團。

    他無法忘卻那觸感。

    也許是他的表情露出了什麽。奕延僵住了,緩緩放下支撐著他的手臂,退後一步,跪在了地上。

    梁峰張了張嘴。這一跪,讓他記憶中的東西更多了起來。就如那燒幹腦髓的激吻,就如那讓人窒息的擁抱,還有更多,讓人不想細思的東西。

    閉了閉眼,梁峰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而那跪在麵前的身影,簡直猶如頑石,凝沉不語。

    一陣匆匆的腳步聲衝了進來,打破了寂靜。梁峰這才抬頭,看向來人。是薑達和段欽。

    薑達一個箭步衝了上來,抓了梁峰的腕子:“主公,你終於醒了!若是再睡兩日,就算是神仙也救不回……”

    梁峰幹咳一聲:“我這是……”

    “是寒食散!有人在你用的飯菜裏,下了寒食散!”薑達恨聲道。

    這句話,讓一切都有了答案。更多東西,在腦海中閃現。有熾烈的火焰,又冰冷的寒川,也有那讓人宛如登仙的極樂和飄渺,以及穿心爛肚的痛苦。梁峰的身體微微抖動了起來:“他們下了寒食散?為什麽是寒食散?”

    雖然腦袋不怎麽清醒,但是梁峰還是抓住了那點殘留的東西。他在王瑸那裏用了飯,全羊餐,最後才是羊頭羹。那羹紅的厲害,香料很多,還有蔥薑,吃起來有些澀澀的口感。他沒有嚐出什麽異味,亦或者說,那碗羊頭羹香濃的足以遮蓋一切古怪的味道。

    王瑸把藥下在了羊頭羹裏?可是,他沒有“看到”任何危險啊……

    梁峰是當過刑警的,在麵對他人的時候,觀察對方的行動,揣度對方的情緒,簡直就是與生俱來的本能。隻要任何不妥,他都能立刻察覺,並且提高警惕。可是他沒看到王瑸的敵意。沒有刻意而為,沒有心懷叵測,對方那時在等的,隻有自己的回答。

    如果不是情緒控製超越了常人,甚至具備高度反社會傾向,沒有人能到做如此。

    下毒的,不應該是王瑸。

    他抬起頭,看向薑達身邊站著的人。

    段欽的目光在跪在一旁的奕延身上晃了一圈,才收了回來:“主公,這次情況似乎有異。王文煥並沒有事先布局,是奕將軍拔營之後,才派人追上。”

    這一句,就讓梁峰明白了問題出在何處。若是想要他的性命,最好的辦法應該是采取包圍,阻止他離開,甚至在帳中埋伏刀斧手,見機行事。若是不想擔上罪名,專門給他下了寒食散,又何必派人追擊?

    這兩者,本身就是矛盾的。加上王瑸的態度,更像是因為他突然離開起疑,被迫追擊。

    那麽下毒的,是誰?王浚嗎?

    思索了片刻,梁峰搖了搖頭:“也不像王彭祖。”

    若是王浚下手,什麽都不說,再加兩百鮮卑騎兵。他就算插翅都逃不掉了。甚至不用做這些手尾。

    那如果不是王浚父子,又是誰呢?

    段欽能聽懂梁峰話裏的意思,沉聲道:“也許這次下毒的,是不想王梁兩家聯手之人。”

    這是個相當靠譜的答案了。一個內奸。

    可是事到如今,王浚會澄清這個誤會,並且跟自己冰釋前嫌嗎?

    “王彭祖想吞下翼並兩州,威逼朝廷。”梁峰說出了這次密談的關鍵。

    段欽麵色立刻變了:“主公未曾答應。”

    “嗯。”梁峰垂目頷首。

    他不會答應的。所以王浚和他沒有任何協作的可能。從一開始,他們就是要談崩的。

    “我帶去的人馬呢?”梁峰又問道。

    段欽輕歎一聲:“戰死九十二人,重傷三十。他們擊退了鮮卑騎兵,斬敵二百餘。不過王瑸逃了,沒有截住。”

    梁峰隻覺心肝都痛了起來。那可是他的親衛和騎兵精銳!就這麽折損泰半。不說其他,隻是這點,他跟幽州就在沒有半點可能了。

    “拿筆來。”梁峰毫不遲疑,下令道。

    “主公?”

    “被人坑了,總要討回來些。既然我辦不到,就讓王彭祖來辦吧。”梁峰冷笑一聲。

    有人背著王瑸使手段,王浚會高抬貴手,放過這個內奸嗎?就算他們再也沒有合作的可能,甚至上黨就此被他記恨,王浚也不是個仁慈到能放過背主之人的家夥。

    段欽立刻明白了梁峰的意思,吩咐下人拿來了紙筆。梁峰提起還在顫抖的手臂,在紙上畫了幾筆,便封信按押:“快馬送去幽州!”

    段欽遲疑了一下:“太原那邊,要如何是好?”

    這次和王浚談崩的後果,還是相當嚴重的。若是影響到了婚事,要如何是好?還有梁峰的身體,怕是也不能盡快完婚了。

    梁峰搖了搖頭:“聯姻之事,再等等看吧。”

    現在聯姻已經不是最急迫的需求,還是等處理完了手頭的事情,再說其他。

    段欽了然頷首。不論這次從中作梗的是誰,他都達成了自己的目的。本就飄搖的上黨,此後隻會更加危險。又側眼看了看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奕延,段欽道:“這次,實非奕將軍之過……”

    梁峰抬起了手,輕輕一擺:“你們先下去吧。”

    這個“你們”,指的可不是跪在地上的那個。薑達皺起了眉頭:“主公,你還要行一次針……”

    “等等再說!下去!”梁峰的語氣嚴厲了起來。

    段欽扯住了薑達的手臂,輕輕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麽,兩人起身告退。

    梁峰又對跪在榻邊的青梅道:“你去外麵候著。讓房內外守著的,都退出去。”

    青梅驚恐的看了眼自家郎主,又看了看跪在那邊,一動不動的羯人青年。不敢置喙,乖乖退了出去。

    很快,房間裏空了下來。隻剩下兩道呼吸,一深一淺。

    梁峰看著跪在地上那人,良久才道:“伯遠,是我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