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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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問得誅心,王瑸背上的冷汗都下來了:“大人!孩兒奉命出使,怎敢如此妄為?!定是……定是……”

    定是了兩次,王瑸也沒把下麵的話說出來。定是什麽?梁子熙會千裏迢迢送封信來汙蔑他投毒?

    雖然隻是一麵之緣,但是王瑸不覺得他所見的那個翩翩佳公子,會是如此下作之人。神氣不似,度量更不似。

    “當日之事,你細細與我說來。”王浚也不管兒子那副傻樣了,幹脆問道。

    這事王瑸怎敢隱瞞,仔仔細細描述了兩人當日見麵時的情形,乃至宴席上自己說出的話,和對方的反應也都一一說出。

    “當得知大人的打算之後,梁子熙便離席而去,隨後拔營。”王瑸抑製不住聲音裏的怨氣,“他根本無意附驥幽州,實在是傲慢至極!”

    “最後上的是羊頭羹?”王浚卻抓到了這一點,“羹湯出自誰手?”

    “是廚下準備的,都是府中老人。”王瑸不明所以。

    “梁子熙喝完羹湯之後,神態如何?”王浚追問道。

    “這個……”王瑸登時也想起了當日之事,“對啊,他喝完羹湯之後,就變得臉色蒼白。我還當他隻是勞累,莫非湯中有毒?!可是為何要這麽害那姓梁的?”

    “糊塗!”王浚再也忍不住,嗬斥了一句,“速速派人捉那廚娘!”

    這已經不是梁子熙的問題了,而是有人潛在暗處,幹擾他的布局。虧得這次梁府隻帶了二百人,若是多帶一些,王瑸會不會被對方反殺?甚至說嚴重一些,有這樣的賊子潛伏在身邊,他的碗裏,會不會什麽時候也多出一劑毒|藥?

    王瑸這時才反應過來,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這哪是害梁子熙,分明是想讓父親的大計落空!這樣的狼子野心,怎能不防?!

    一旁冷眼觀看的王浚,在心中搖了搖頭。此子平時雖然精幹,但是關鍵時刻,還是不如旁人。就像這梁子熙,吃了如此大虧,卻仍寄來書信。既可以說對方風度極佳,專門傳信來告知不與他聯手的理由。也能視作對方已經猜到,害自己的不是王瑸,想借他手,來鏟除下毒之人。

    不論是什麽心思,這手段都幹脆利落。反觀王瑸,現在還摸不清頭腦,實在是差人一著。

    看來庶子還是不堪大用,隻盼年幼的嫡子能快快長大成人吧。

    王浚挪開目光,也不放王瑸走,兩人就在書房坐了下來,等待審問的結果。

    另一廂,看著闖入院內拿人的都督府親衛,章典背後竄出了冷汗。

    “這是怎麽回事?”他低聲向一旁仆役問道。

    “似,似乎是要拿廚娘……”那奴仆結結巴巴,也說不清楚。

    不需要第二句提示了,章典猛地明白過來,這是樂平之事,漏了端倪!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他實在猜測不到,卻不敢稍停,立刻回屋收拾行李。

    半刻鍾後,帶著一個小包袱,章典和貼身仆役騎馬出了府,身為王瑸心腹,再擺出一副處理要事的態度,沒誰會攔他。

    一路暢通無阻,離開了薊城。那忠仆顫聲問道:“主人,這下我們要去何方?”

    章典心中窩著一團火,冷冷道:“亂世,哪裏去不得?先去司州看看吧!”

    婚事帶上差事,一起折了個幹淨。若不是那病秧子,他又怎會如此狼狽?!此仇不報非君子,等他慢慢討回來吧!

    那老仆倒是猶不放心:“可是離了薊城,怎地不帶上那些書信……”

    “嗬嗬,我娶不得,旁人就能娶得嗎?”章典森森一笑,也不作答,喝了一聲“駕”,馬兒聽命,向著遠方馳去。

    不出半個時辰,廚娘就招出了當日的詳情。沒有下毒,也沒有旁人指使,唯有章參軍催她上菜,還加了一把香蔥。聽到這兒,王瑸不由瞪大了眼睛:“章參軍?怎會是他?!”

    章參軍可是兩年前就投了他的,為人機敏,很是幫他處理了不少事情。怎地會在這樣的事情上使壞?也顧不得父親了,他連忙道:“快去府裏把人找來!我要好好問問!”

    那心腹道:“章參軍早已離開了校尉府,說是有事要辦。如今已經出城去了。”

    這下王瑸徹底傻了眼,怎麽會是這樣?

    王浚可不管兒子到底辦了多少蠢事,立刻追問道:“可從他屋中搜出了什麽?”

    “細軟已經全部帶走,隻留下幾封書信。”心腹不敢怠慢,把搜出的東西呈了上去。

    王浚草草一翻,就忍不住罵道:“好個背主刁奴!你看看你招的是什麽東西!”

    王瑸臉色赤紅,撿起了父親扔在他麵前的書信,一看就傻在了哪裏。這竟然是幾封女子的情信,而且要命的,來信之人好巧不巧,正是王汶想要嫁去梁府的那位女郎。

    “這……這……”王瑸手都哆嗦了起來。誰能想到,鬧成這樣,竟然隻因一個刁奴的狼子野心?!想娶王氏女,就加害對方的未婚夫婿?他好大的膽子!

    “派人去追!給我追回來!”是可忍孰不可忍,王瑸恨聲叫道。

    王浚卻已經冷靜了下來,思索片刻,冷笑道:“這樣的書信,倒要讓九郎看看……”

    九郎,正是那位待嫁女的父親王柔。此人也是個貪圖名望,極好麵子之人。若非如此,也不會應下上黨那件婚事。如果他知曉了這事,那女郎,還能嫁出去嗎?

    “父親?”王瑸不由一怔。這是要毀了梁府與王氏的聯姻?

    “梁子熙此人,可為我用嗎?”王浚反問道。

    “不能!”這一點,王瑸倒是極為肯定。哪怕沒有章典從中做鬼,兩家恐怕也談不攏,梁子熙不似個能聽命與人的。更何況現在鬧成這個樣子,更是反目成仇。

    “既然不能,何必為他助力?太原王氏,還是跟這等低賤門楣拉開關係為好。左右不過是個太守。”這也是他們如今最佳的選擇。一個仇敵,自然是永世不得翻身更好。何必讓他有借力的機會。

    王瑸這時也明白了過來:“大人言之有理!哼,等到處理完了幽州,區區上黨,又何足掛齒?”

    見兒子終於醒過了神兒,王浚冷冷道:“以後你府中也要嚴加看管,莫要再出這樣的荒唐事情!”

    辦了這麽場窩囊事,王瑸哪敢頂嘴,乖乖跪倒認錯。王浚又板著臉訓了幾句,方才招來心腹,吩咐起來。

    ※

    梁峰慢慢睜開了雙眼,帷幕之中,並沒有光線。厚重的幛子遮蔽了一切可見光源,也讓日夜變得混沌起來。

    他不知自己躺了幾日。

    自從那天醒來之後,戒|斷症狀就徹底纏了上來。梁峰並沒有切實可靠的記憶,腦中隻有一些斷斷續續的殘影。涕淚橫流,畏光痙攣,失眠囈語,都是最輕微的症狀。嚴重時,是萬箭穿心的痛苦,是如同蟻噬的煎熬。他也許發狂嘶吼,也許便溺失禁,也許撕咬打滾,也許把一切糟糕透頂,讓人心生憎懼的可怕醜態,都表演了一遍。身不由己,甚至留不下可容羞愧的記憶。

    然而每次醒來,都是這樣的。幹幹淨淨躺在榻上,被舒適的黑暗籠罩,安神香緩緩飄散在鼻端。還有,抓在臂上的那隻手。

    梁峰試著抬了一下腕子。他並沒抬起手臂,然而這個微小的動作,還是驚醒了榻邊之人。

    “主公……”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似乎被睡眠不足,被長久的疲憊折磨的缺失了生機。

    然而聽到那個聲音,梁峰卻奇異的覺得,胸中的燥悶平息了一些。因為這無數個日夜,隻要有些神智,這聲音都陪伴在身旁。

    “要喝水嗎?我去喚人來。”奕延徹底醒了過來,從榻邊坐起,輕聲問道。

    梁峰長了幾次嘴,才擠出聲音:“粥……”

    奕延的眼睛一下就亮了!這些天主公幾乎水米不進,還是第一次提起用飯。他立刻高聲道:“青梅!取些粥水來!”

    喊完之後,奕延也不離開,反手取過一旁的水碗,遞在了梁峰唇邊:“主公,先喝些水,潤潤喉。”

    那水裏似乎摻了什麽東西,但是梁峰的舌頭像是木了一樣,根本分辨不出,隻是淺淺喝了幾口,就停了下來。

    奕延也不硬勸,放下碗之後,又拿起布巾,仔細擦去了他唇邊留下的水痕。

    這動作,太親昵了些。梁峰偏頭讓開,喘了口氣,問道:“第幾天了?”

    奕延的手僵了一瞬,才低聲道:“已經五日了。薑醫生說,隻要熬過最先幾日就好。”

    道理梁峰也懂,戒|斷期就是一個讓身體習慣脫離成|癮物品的期限,九十天內,新陳代謝會把一切汙垢清理幹淨。然而真正要命的,並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當一個人知道那些東西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快樂之後,心癮就種了下來,再難拔除。

    他說不清楚寒食散裏含的究竟是哪種成|癮物質,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心態已經不像第一次戒|斷時那麽幹淨了。

    正在這時,帷幕被拉開了,梁峰微微眯了下,才適應了屋內的光線。現在是白天,不知是什麽時辰,青梅正小心端著餐盤,跪在了榻邊:“郎主,粥水來了。”

    背後有隻手撐住了他,緩緩讓他坐了起來。梁峰又喘了口氣,張嘴,讓青梅喂他吃飯。當看到那碗不算濃稠的粥時,梁峰才發覺,自己其實並沒有胃口。饑餓感像是消失不見了,胃裏堵著塊沉甸甸的石頭,就算心裏覺得自己該吃些東西,看著那粥,也沒有任何感覺。

    然而梁峰還是吃了,默默吞下了一口又一口。理性和身體像是割裂成了兩半,交替抗爭。不過這爭鬥隻是持續了幾分鍾,梁峰突然一滯,躬身吐了起來。淋漓的粥水和胃裏的粘液一起噴湧而出,濺在了身側人的衣襟上。

    “郎主!”青梅驚的碗都掉了。

    奕延卻沒管那些汙漬,連忙拍打梁峰的背心,幫他清空喉中穢物。見對方吐幹淨了,他二話不說,彎腰抱起人,來到了一旁的矮榻上。

    “取水來!讓主公漱口!”奕延低聲吩咐道。

    這才反應過來,小姑娘慌忙起身,端了溫水,侍候梁峰飲下。一旁仆役則幹脆利落的收拾床榻,換上新的被褥。這一切,都做的極為流暢。梁峰忍不住想,這些天,他究竟失態過多少回?

    等到收拾好了,一身新衣也放在了旁邊。梁峰卻沒有動作,目光落在了一旁扶著他的人身上。

    奕延沉默了片刻,退開一步。青梅趕忙上前,幫梁峰換下了弄髒的衣裳,又用清水幫他淨手潔麵。不大會兒功夫,那些汙穢再次消失不見。

    目光微垂,梁峰看向幾步之遙。那裏,濁物還凝在奕延暗色的衣擺上,黃白相間,散出惡臭。可是那道如有實質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像是鎖死在了他的身上。

    這樣不成。昏昏沉沉的,梁峰想到。留的越久,那人就越沒法放開。這樣會鬧得無法收場。也許該打一仗了,把人支出去,過上兩年,一切就會恢複。他會娶妻,自己也會。讓那些青春期的衝動消散不見。沒法給他的,何必讓人抱有幻想?

    正想著,薑達快步衝了進來:“主公,你醒了?感覺如何?”

    “還好……”梁峰不知怎麽描述現在的狀態,除了這句,還能有什麽回答?

    “主公剛剛喝了粥,又嘔了個幹淨。”奕延沉聲道。

    “想喝粥了?”薑達籲了口氣,“也好,下次不要喝的太稠太快,分幾次喂下去。先取些糖水,鎮鎮胃。”

    說罷,他上前仔細為梁峰診脈,又查看了舌苔:“抖的也不大厲害了。主公,你先回榻上,我再為你檢查他處。”

    也不等梁峰抗拒,薑達就攙著人,回到了收拾幹淨的床榻上。用手一點點扣壓對方的胸腹,邊詢問感觸。

    這倒是沒那麽難捱。梁峰有一說一,仔細回答了著薑達的發問。待到一套檢查過後,他道:“情況如何?”

    “比上次好些,養上一年,應該就能康複。不過寒食散,是萬萬不能再服了!”薑達肅然道。

    然而隻是聽人說出那個詞,梁峰就覺得心中一陣難耐的瘙癢,刺的皮膚都痛了起來。咬緊牙關,他把異狀壓在了心底,緩緩頷首。

    薑達還是不放心,盯著梁峰喝下了糖水,又道:“現在喝藥,怕也難進,還是行針比較妥當。主公你能受的住嗎?”

    身體其實還是在不由自主的微顫,但是梁峰還是點了點頭。薑達並不放心,扭頭對奕延道:“伯遠,幫把手。按住主公的小腿,我在腿上施針。”

    梁峰正想說不,一旁,奕延已經脫下了被汙的罩衫,隻穿著裏衣跪在了榻邊。一雙溫熱有力的手,抓在了梁峰的腿上。

    不知是藥物的刺激還沒退去。梁峰的小腿抽搐了一下,每一寸皮膚,都能感覺到那人的觸碰,帶著弓馬練習的硬繭,骨節堅硬,掌心粗糲,如同枷鎖一般,把他禁錮在了床榻之上。

    失去了最好的反對機會,梁峰閉上了嘴,也閉起也雙眼。該讓他離開了,盡快才行!

    然而梁峰並沒有注意到,當那雙手按在了他腿上的時候,那似乎永不停歇的顫抖,竟然慢慢緩了下來,就像被撫平了一般。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