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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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太行陘到洛陽,一路並不怎麽安穩。陘道本就崎嶇,加之換了牛車,更是煎熬。然而這次,梁峰卻沒體會到多少顛簸,隻因一路上,他陷入昏睡的時間,要遠遠超過平日。就算有薑達跟著,也束手無策。

    這就像一種戒|斷反應的餘韻,不那麽激烈,但是持續不休。帶來的還有心情低落,乏力抑鬱。就算腦子裏明明白白的知道原因所在,依舊無力擺脫。

    其實從寒食散的服用效果來看,像是某種古|柯類藥物的興奮反應。能讓人神思清明,性|欲高漲,情緒暴躁。但是戒|斷,卻比古|柯要猛烈許多,也不知是不是摻雜了重金屬毒物的附加作用。

    為了這個,梁峰還專門問過薑達。不過深明藥理的薑醫生也說不個所以然,隻因寒食散丹方太多,那些懂得藥理,自行配藥的士族子弟還勉強控製藥物成分。藥坊中買的,實在說不清道不明,鬼知道裏麵都摻雜了什麽。

    就這麽昏昏沉沉,小小的車隊一路駛進了洛陽城。與太康年間的洛陽不同,如今這個泱泱國都,已經被戰亂毀的不成樣子。一路上淨是殘垣斷壁,連行人都麵有菜色。之前張方挖地三尺,大肆劫掠的後果,至今都未曾消退。

    然而過了外城,進入內城之後,氣氛就漸漸好了起來。雖然在亂戰之中,這些公卿宅邸,官署台閣也有影響,但是幾個月的時間,足以讓他們恢複往日的生活。那些桐楊夾植,齋館敞麗的“貴裏”,無論何時,都不會以破敗的姿態示人。

    梁峰一行,住進了官邸之中。雖然是覲見,但是朝會並不是每天都有的。自漢景帝以來,循例乃是五日一朝,稱為“常朝”。也就是每過五日,皇帝會集中召見一次臣屬。而且這樣級別的政府會議,也不是誰都能參加的。故而有資格參加常朝的京官,才會被喚做朝臣。

    梁峰乃是上黨太守,不在朝臣之列。要想麵聖,隻得聽宣。下次常朝還在三日之後,這段時間,他隻能乖乖待在官邸之中。

    按照道理,梁峰也可以趁此機會走訪一下在京的親朋好友,甚至疏通門路,探明天子招他前來洛陽的真正原因。可惜,梁家幾代沒人當官,洛陽之前又大亂了不知幾回。從洛陽到鄴城,再從長安到洛陽,那些辛辛苦苦跟隨行台移動的百官,死的死散的散,十去五六。莫說是梁峰,就算讓崔稷來,也不一定能弄清楚朝中的人事動態。

    這樣一抹黑的情況,還不如窩在官邸養病。然而梁峰沒有動作,倒有旁人先找上門來。

    一封請帖送至官邸,當朝司空王衍,請他赴宴。

    麵對這張請帖,崔稷輕歎一聲:“怕是太尉的主意。”

    王衍此人一貫鑽營,從武帝時期就官路亨通。建樹罕少,名頭甚大。因為才華橫溢、容貌俊雅,又精善玄理清談,更是成了士林之典範,名士之楷模。在司馬越入朝主政之後,就把他引為心腹。司馬越終究不是武帝直係,想要用關東士族,還是力有不逮。隻能依靠王衍這樣的名士效應,來中和自己血統上的缺陷。

    這樣的偏重,更是讓王衍聲名鵲起,也讓他所在的琅琊王氏隨之水漲船高,就連他的弟弟王澄和族弟王敦也身居高位,極得司馬越重用。

    如今梁峰剛剛到洛陽,就有這等大人物宴請,想也知道應是司馬越的意思。

    “司空有請,自當赴約。”梁峰笑笑,扔下了請帖。

    都已經走到這步了,還避諱什麽?乖乖送去,讓人家好好瞧看吧。順道也好摸一下底,看自己前來洛陽究竟為的是什麽。

    崔稷也知道勢在必行,又叮囑道:“王司空為人清雅,乃名士之首。府君氣度上佳,當能得他青眼。不過佛道之事,還當避之……”

    王衍崇尚道家經義,又最善玄談。若是在這種宴會上牽扯到佛道之爭,怕是還沒打出名堂,就要被人一頓譏諷,鬧出笑柄。如此一來,可就不妙了。

    “這種事,是想避就能避開的嗎?”梁峰反問道。

    崔稷立時沒了言語。是啊,若是人家有意刁難,又怎麽能避開?

    見崔稷無話可說,梁峰搖了搖頭:“還是見機行事吧。”

    隔日,梁峰和崔稷二人,一同乘上牛車,向著司空府而去。並沒有接受崔稷的建議,梁峰仍舊是大袖寬袍,絲履紗冠。衣服穿得整齊得體,麵上也未曾塗抹脂粉,帶著三分病態,七分肅容,登門求拜。

    在侍從的引領下,兩人穿過蜿蜒回廊,精致樓台,向著司空府後院而去。六月正是烈日炎炎,暑熱難消的時候,然而司空府中綠樹遍植,碧水環繞,就連暑氣都被逼退了三分。當跨入庭院時,喧雜的人聲樂聲,隨風飄來。隻見臨水的巨大亭台之上,一群人正在飲酒作樂。

    為首那人,年約五旬,容貌不見衰老,反到清俊雅致,有了些脫塵的仙氣。他的衣著也十分打眼,衣袍大敞,外露心衣,頭上無冠,足踏木屐,簡直不像是待客,而像是酒醉正酣。身旁七八個陪客,也都大多同他一樣,衣衫不整,箕踞仰臥,一副放誕不羈的模樣。

    梁峰的眼角微不可查的抽了一抽。是了,這才是當世名士最流行的打扮。

    因受竹林七賢影響,此時放誕已經成了名士中的主流行為,裸袒箕踞不再是有辱斯文,而成了一種表現氣度和個性的方式。當然,也免不了有寒食散從旁影響。

    不過這樣的裝束示人,是梁峰萬萬不能忍的。所謂“心衣”其實就是肚兜,一群留著胡子的大老爺們,衣衫大敞,穿著肚兜,露出白花花的肚腩或是幹癟發皺的胸腹,簡直不忍細看。在家乘涼也就罷了,大庭廣眾之下穿成這樣,還真需要一定的勇氣。

    不過並未把想法表露在麵上,梁峰上前一步,拱手行禮道:“陳郡柘梁豐,見過王司空。”

    主位之上,王衍放下了手中酒盞,細長的鳳目微眯,看向來人。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傳聞中的上黨太守。雖然地處並州,但是梁子熙的大名,在洛陽可是久有流傳。且不說佛子避疫的事情,隻是當初擊殺嚴籍,勇奪上黨,就讓他在朝中諸公心中,留下了個名號。

    然而留名是留名,誰能想到他在上黨還能折騰出這麽多事來。擊退匈奴來犯也就罷了,日食奪城、解圍晉陽,更是出人意料。如今就連年幼的天子都記掛上了這個名字,司馬越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因此王衍就受司馬越之托,先來試探試探這個上黨太守的根底。看看他究竟心向何處?

    宴是設下了,也擺出了清談架勢。這第一眼,卻讓王衍忍不住在心底暗讚。

    隻見來人一身簡單至極的袍服,無粉無黛,無香無花,反倒襯出了十足容色。加之此子身量即高,體又纖瘦,蒼白病容更是讓人憐惜。王衍自己長的就好,也喜歡那些容貌俊美之人。若是隻論長相,這人可是足以過關了。

    不過讚賞隻是一瞬,王衍搖了搖手中白玉麈尾,哈哈笑道:“未曾想梁太守如此姿容。隻是為何炎炎夏日,還這般拘束呢?”

    是啊,在座諸人,都是衣襟大敞的模樣,唯獨梁峰穿著周正。這說淺了,是他沒有放達的氣度,說深了,則是不願與他們沆瀣一氣。這個下馬威,使得可有些鋒銳。

    梁峰隻是一笑:“心若自在,何必循行?衣衫不過外物,穿的舒心即可。”

    這話不偏不倚,不卑不亢。既沒有馬上解開衣服,諂媚的投入他們的行列,也沒有板起麵孔講什麽道德禮儀。這樣的回答,不止王衍,就連他身側幾人都哈哈大笑,齊聲稱讚。

    王衍也笑了:“此子容儀,不亞衛祭酒也!來來,入席暢飲!”

    這個衛祭酒,說的正是剛剛上任的太傅西閣祭酒衛玠。出身高門,又容貌絕佳,衛玠如今也是洛陽鼎鼎大名的人物。隻論容貌,這兩人真是相去仿佛。

    梁峰也不推拒,在下手客席落座。

    侍婢立刻斟上了滿滿一杯酒,送到了梁峰麵前。這酒,是萬萬推不得,然而梁峰卻沒有舉杯,隻是道:“下官如今正在服藥,不能飲酒,還請司空見諒。”

    “哦?”沒想到他敢當麵推拒,王衍挑了挑眉,“子熙患得何病?”

    “行散不當,故有頑疾。”梁峰淡淡道。

    這話可是讓王衍吃了一驚。服用寒食散出問題的士人,簡直數不勝數。病情也分輕重,但是服散過當,或多或少都會有些狂躁、易怒的神態,哪能像梁峰這樣淡定自若?

    然而仔細瞧梁峰麵上,王衍又不得不承認,這病容絕非作偽。行散失當出現的症況,又是一查就能查明的,斷然無法偽裝,他敢如此說,恐怕確有其事。

    王衍本人也服散,麵對這樣的病,怎麽說都會有些兔死狐悲的想法,也不介懷,反而歎道:“沒料到子熙也有散症。來人,撤下酒水,以茶代之!”

    不論王衍本人性情如何,至少他想的時候,就會能人覺得如沐春風。梁峰微微一笑:“多謝司空。”

    王衍可沒把這事放在心上,笑著向梁峰介紹起了身邊諸人。在座幾位也鼎鼎有名,謝鯤、庾敳、胡毋輔之,無不是同王衍臭趣相投的好友。不論是談玄還是縱誕,都是各種老手。

    身處這樣一群人的包圍,梁峰的作態就顯得尤其紮眼了。

    果真,王衍剛剛介紹完諸人,一旁那個身量短小,體胖貌寢的男子就開口道:“早就聽聞梁太守大名,如今相見,倒想問問。佛子一事,可是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