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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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族長, 這一季的冬麥, 怕是活不成了……”

    這話, 其實不用旁人說,趙良也心知肚明。田裏稀稀拉拉的麥苗, 大半青黃蔫軟,其他的, 則死了個幹淨。從開春到現在, 一共才下了兩場雨, 地都沒澆透。這麥子就算出了苗, 也必然掛不了穗兒了。如此一來, 田莊的收成就減了大半……

    壓住心底慌亂, 他問道:“穀子呢?”

    “還要看下不下雨。”身旁人低聲道, “若是下不來雨,穀子的收成也要減個三分。”

    這還是村頭河水不斷的情況。身為族長,趙良對農事頗為精通。見天旱無雨,早就讓莊戶搶種了一批穀子。旱穀澇豆, 也唯有穀子, 能在大旱時節勉力存活。隻是再怎麽耐寒, 它也是需要水的啊!

    若是這月仍不下雨,田裏這些穀子, 還能保住嗎?沒了夏收的糧食, 族人要靠什麽過活?龍王廟的祭祀,已經辦了兩場了。再辦一場,能求來雨露嗎?

    幹涸嘴唇, 緊緊抿起,趙良正苦思辦法,遠處,突然傳來嘈雜人聲。

    “阿兄!賊兵,賊兵打過來了!”

    看著狂奔而來的四弟,趙良驚道:“哪來的兵?前麵的孫家堡呢?”

    他們這個鄔堡,靠山而建,前麵還有一戶孫姓大族築堡而居。因而他們全族才能躲過當年王彌的亂兵,勉強存活。怎麽這時又來了賊兵?

    “是羯賊的兵馬!孫氏降了!”對方早就跑得滿頭是汗,臉色更是鐵青。

    “是那胡蝗……”趙良的麵色也變了。羯人石勒,如今已經成了豫、兗兩州人心中的災星。走到哪處,就橫掃一片。若是讓他攻入鄔堡,奪走存糧,他們要怎麽度過這災年?

    “命令族中青壯盡數登上城頭!”咬了咬牙,趙良狠聲說道,“咱們的鄔堡甚小,若是難攻,他們自會退兵!”

    無論如何,也要打上一打。田裏還有穀子呢,也許撐過這一陣,就會好了。

    隻要能撐過……

    “大將軍,前麵的鄔堡攻下來了。糧不算多,隻夠吃上半月。”

    聽心腹回稟,石勒緊皺了雙眉。豫州看來也不怎麽妙啊。

    去年在回師兗州後,他先是花了不少功夫,剿滅了那個突然冒出來的晉國行台。好不容易把行台中的偽帝、公卿殺了個一幹二淨,又攻破了數郡。還沒等喘口氣,就碰到了大旱。

    幾個月內,兗州就沒下什麽雨。地裏的莊稼成片旱死,土壤四處都是裂口,還有些支流斷了水。這樣下去,是會出現饑荒的。

    石勒自己也種過地,更是因並州大旱,才被販做奴隸。他甚至旱災對於百姓的影響。於是立刻率兵,向豫州攻來。之前豫州被王彌軍犁了一遍,州郡雖然殘破,但是還存有不少鄔堡。這年頭,不論是世家還是村落,都喜歡聚堡而居。若是攻下來,倒也能支撐軍中糧草。

    但是想法不錯,到了豫州,他才發現這邊也是旱情嚴重。庶族的鄔堡裏,根本就沒什麽存糧。而且鄔堡不比城池,更難攻克。這麽打下去,倒有些得不償失。

    還是要打士族才行!豫州和兗州差不多,是司馬氏的族親和世家大族安家所在。若是這些人識相獻城,還能饒他們一命。如若不然,踏平便是。

    瞬間就定下了方向,石勒一揮馬鞭:“繼續攻城!夏收之前,務必積攢更多糧草!”

    趁這些人還有指望,盡快興兵。若是繼續無雨,夏收沒了指望,怕是要有流民大潮。那時,四野空空,他去哪裏募糧?

    如同蝗蟲一般的大軍,再次開拔,向著另一座城池攻去。

    ※

    這天氣,簡直要人性命。

    祖台之立在堤上,滿頭大汗,隻覺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這才幾月,太陽就如此毒辣。加之長期無雨,空氣幹燥,更是難捱。

    虧得主公早做了打算。若是晚些,還不知會是什麽情形。

    “祖參軍,前方的渠道都挖成了,可要破開圍堰?”下方,有司工的屬官問道。

    “不慌。等裴博士他們看罷再說。”祖台之說著,向堤下搭建的涼棚走去。

    棚內,一群人正伏在高案上寫寫畫畫。條件簡陋,根本沒地方跪坐,所有人都不拘禮數,胡坐在高凳上。加之灰塵滿身,形容別提有多狼狽了。

    祖台之不以為怪,別說這些人,就連他自己,如今不也是這副模樣?隻是工地,他就待了足足四個月,加上前期考察、後期巡視,這小半年,都未曾安生。

    好在總算快完工了。

    心底微鬆,祖台之開口道:“裴博士,渠道都修成了,你們這邊驗看的如何了?”

    被祖台之點到名,一個青年男子抬起頭來:“正想找你,最後這一段,似乎有些不妥。”

    一聽這話,祖台之神色立刻鄭重了起來:“哪裏不妥?!”

    這種規模的水利工程,稍有差池,就是大禍一場。誰敢有分毫懈怠?

    那人也不隱瞞,指向輿圖西南角:“這處挖的淺了,不利於排沙。若是長此以往,很可能淤塞渠道,每年都要大量人力疏通。必須重修!”

    他說的斬釘截鐵,祖台之的神色也不怎麽好看。這段渠道修成就花了不少功夫,若是重修,還不知要多長時間。已經快到莊稼的拔節期了,若是錯過出穗、灌漿這樣的補水時間,就算渠道修成,也趕不上了。

    心裏飛快盤算,最終,祖台之還是咬了咬牙:“若是重修,五日能修成嗎?”

    “能!”對方答的幹脆,“渠道已經挖好,隻是調整一二。盡快抽調些役夫,當能趕上!”

    “那就修!”祖台之立刻拍板,扭頭對身邊屬官吩咐起來。

    看到他認同了自己的方案,那青年也舒了口氣。抬手想要拭去頭上汗水,卻發現滿手炭黑。如今並州繪圖驗算,多用炭筆,這樣的情形也是難免。隻是幾年前,他能料到自己會一身風塵,兩手烏黑,坐在這河灘上的涼棚裏嗎?

    這人,正是裴若。河東裴氏嫡枝。當年隻是好奇《九章算術》的新篇,裴若孤身到了上黨,進入崇文館。誰曾想幾年下來,竟然風雲變化如斯。

    位於河東的裴氏屬地,已經被匈奴偽漢占去。家中半數人都投了匈奴,剩下則流離南地。裴若並沒有跟族人一起遷徙,而是選擇留在了上黨,隨後又到了晉陽,成為了求知院中的博士。

    在求知院待得越久,就越難離開那讓人沉醉的環境。家業淪喪,國都南去,區區數年,自己熟悉的一切都天翻地覆。但是學海之中,永遠不會讓人寂寞,讓人失落。並州的數算可謂一日千裏,時時都有新的成果。而他自家祖處裴秀那裏學來的“製圖六體”,也成了地理一科的基石。

    如果有可能,他會沉醉書本、輿圖之中,再也不問世事。然而偏巧,並州去歲出現大旱跡象,需要修建新的水利工事。祖台之這個司工參軍,就找到了自己。

    接下這任務,最初隻是興趣所在。鄭國渠、都安堰自先秦以來,灌溉了不知多少良田,若是他也能主導這麽一座渠道的落成,是不是也會青史留名?

    然而真正到了九澤湖畔,開始勘察時,裴若才發現這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上百裏路,要一處處走過,縱橫交錯的水道,要逐一摸清。光是前期準備,就折磨的人脫去一層皮。然而這艱難行程,讓他第一次發現農人耕田,是如此艱辛。

    他出身世家,所接觸的,隻有亭台樓榭,華宇豪宅。就算去過田莊,也是賞賞春花,品品稻香。田地究竟是怎麽耕種,農人究竟要如何勞作。他其實一無所知。

    而這場大旱,徹底解開了那層朦朧麵紗。一家老小輪換背水,隻盼讓麥苗多一份存活的幾率。三五成群的村人械鬥傷命,隻為搶一處快要斷流的水道。這田地裏,種的哪是麥穀,分明是斑斑血淚!

    明明九澤這個大湖就在眼前,但是三五裏外,田地依舊幹涸。若是有一道渠呢?一道可灌溉良田的大渠,會變成何等模樣?

    裴若徹底沉下來了。沉浸在繪製圖紙,推敲地理的勞作中。曾經的世家風範,被拋在了腦後。每日隨一群勘繪校官跑來跑去,寫寫算算。一日也未曾停歇。

    因此,才有了眼前的成果。

    看著河道中仍在搬沙疊土,揮汗如雨的役夫們。裴若緊了緊拳頭,突然對祖台之道:“祖參軍,我隨你一同去吧。”

    祖台之已經準備前往最後一處工地,突然聽到這句,頗為訝然。但是很快,他就頷首應下。這段工程太重要了,自然是能用的人越多越好。兩人也不耽擱,動身向那處工地趕去。

    七天後,矗立在河渠前的圍堰,終於被砸開了口子。潺潺細流隻花了片刻,就變作怒嘯的水龍,衝破堰體,匯入溝渠!一條條銀亮的水帶,在無數人的歡聲中流淌起來,湧向那幹涸已久的土地。

    作者有話要說:  都安堰就是都江堰,以當時的縣名稱呼。

    晉書:懷帝永嘉三年五月,大旱,襄平縣梁水淡池竭,河、洛、江、漢皆可涉。

    黃河、洛水、長江、漢水全部枯竭,可想而知,是全國性的巨大旱災。也是這場大旱,給曆史上西晉敲了喪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