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開明(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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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春光明媚,天晴如洗。渭山雖沒有什麽別致景色,但是滿目青翠,碧水潺潺,也不由讓人目爽神清,快慰幾分。隻見十幾位年輕郎君圍坐在溯水亭畔,這些人最大不過弱冠之年,最小還未滿十四,一個個傅粉簪花,穿紅著綠。一眼望去,比那亭畔的山花,還要絢爛幾分。

    如同眾星捧月,一位男子端坐在溯水亭中。他年不過而立,目長膚白,麵容清峻,一襲杏黃單袍,頭戴漆紗籠冠,手持白玉如意。頷下美髯隨風輕搖,更顯風度翩翩,悠然自得。這人正是今次九品官人考評的中正官王汶,太原晉陽王氏嫡係,司徒王渾第三子,官拜散騎常侍,實實在在的高門顯貴。

    有這麽一位考官,諸家子弟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博中正官青眼。王汶端坐主座,談笑自若,時而考校詩書,時而品評字畫,還有些投其所好撫琴經辯的,他也一一作答。雖然一直麵帶笑容,溫文有禮,王汶心中卻有些不耐。上黨乃是大郡,但是位置險要,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因此周遭戰亂連年,士族又多為地方豪強,文風比晉陽實在遜色不少,更勿論風尚、姿容。

    從小見慣了高門子弟,再來看這些小士族的惺惺作態,實在有些倒人胃口。也虧得他記得自己有要務在身,才沒有提前拂袖而去。如今品評過半,剩下那些勉強能稱得上士族的,應該花不了多長時間了。

    輕搖如意,王汶正想考校一下位選人,一名小吏匆匆趕了過來,附耳道:“啟稟中正,下麵趕來了一位郎君,想要求見。”

    這都是什麽時候了,現在才趕來溯水亭,不把考評放在眼裏嗎?王汶的雅量甚高,卻也沒遇到這種失禮之人。他皺起眉峰,剛想拒絕,那位小吏又小聲補了一句:“那郎君病的厲害,似乎並非有意來遲……”

    這話,可就超出了書吏的職責範圍。王汶訝然看了小吏一眼,發現那人麵色有些發紅,又隱隱帶著同情。瞬間,好奇心占了上風,他微微頷首:“帶他上來吧。”

    那小吏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跑了下去。看著對方略顯焦急的背影,王汶撚了撚須,靠在身後的憑幾上。他倒要看看,這個遲來者,是如何打動他手下那些書吏的。

    隻等了不到半盞茶功夫,隻見一人拾階而上,徐徐向溯水亭走來。常年醉心詩書,王汶的眼神並不很好,起初隻能看到一道瘦長身影,身著墨色外袍,頭戴白玉小冠,兩道鮮紅長纓束在頷下,身姿筆挺,步履悠悠。一襲寬袍被山風吹拂,搖曳不定,襯得那人也如風中勁竹,嫋娜生姿。

    僅僅一道身影,就把亭外那些俗物全都比了下去。王汶不自覺坐直了身體,連正在考評的選人都忘在腦後,瞪大眼睛端詳來人。愈是看的仔細,他心中就愈是驚奇。

    那是個極美之人。發如鴉羽,麵如細雪,一雙鳳眸狹長微挑,眸光燦燦,目若點漆。配上入鬢劍眉,簡直豐神俊朗,奪人心魄。那雙眸子若是放在一個體魄健康的人身上,必然能讓人覺得心胸高巍,風致翩翩。可是不巧,他病的厲害。眼底青黑,唇色慘白,仔細看去,就連身形都微微搖晃,似乎一陣呼嘯山風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極致的清朗和極致的病弱混在一起,加之那副如玉姿容。可謂人如病柳,身若孤鬆,讓人在驚歎之餘,又生出極度惋惜。生恐一個不慎,被賊老天奪去了大好性命。

    可能是被他的身姿震懾,溯水亭內外,原本滔滔不絕的眾人不由自主停了下來,無數道目光齊齊落在了來人身上。有驚豔也有嫉恨,有猜度也有恨意。然而那人沒有在乎他人目光,漫步走到亭前,微微向正坐在高台上的王汶施了一禮:“陳郡柘梁豐梁子熙,見過中正。”

    王汶畢竟是晉陽王氏子弟,隻是愣了一瞬,便醒過神來。他出身名門,精通譜牒,立刻問道:“可是申門亭侯梁公之後?”

    “正是家祖。”梁峰應道。

    王汶用玉如意一敲掌心,讚道:“久聞梁公大名,驅逐北胡,平定二州,連魏武都讚曰政績天下第一。如今一見,方知梁公當年風采。”

    當年梁習功成名就,靠得可不是臉吧?梁峰在心中腹誹,麵上卻沒有絲毫破綻,謙遜道:“中正過譽。”

    “你且來,這邊安坐。”王汶笑著向他招手,所指的地方正是自己身側的坐席。

    這已經是超出標準的優待了。要知道梁家兩代都沒有出過清流高官,身家勉強隻能算中等,有個“門地二品”就已經是高看他一眼了,哪裏會如此失態的招他至身邊。

    然而這等人才,即便是王汶也覺得難得一見。恐怕比何平叔、潘安仁都不遑多讓。如今時逢亂世,諸多驚才絕豔的人物都如落花流水,香消玉殞。看到這麽一位病弱玉人,怎能不讓人心生憐惜。

    這樣的優待,並沒有打動梁峰,相反,他微微搖頭:“晚輩並不想參加雅集,請中正恕罪。”

    這一句,就如驚天霹靂,震得眾人皆驚。王汶訝然道:“你來此處,並非要參加雅集?”

    這話簡直問出了大家的心聲。來得晚也就罷了,遲到了還大刺刺說不是來參加考評的,你是來耍人玩的嗎?

    梁峰卻道:“實不相瞞,晚輩前來上黨,的確是為了官人考評。然則突然一場重病,險些送了性命,因此根本不知雅集提前至今日。晚輩其實是準備回家,路上偶然此地,才發現雅集已開,專程來前來辭行。”

    難怪他會遲到,還遲了這麽久。王汶心中的驚訝更盛,梁家已經快要沒落了,難道隻因為生病,他就要拋棄這麽好的機會,放棄考評?他忍不住挑眉問道:“朝廷削爵在即,我記得梁氏也在其中。如若因此被削去亭侯爵位,你又當如何?”

    這一問,實在犀利。說在乎,那麽之前的辭行就是故作姿態,立刻會打消王汶的好感。如果說不在乎,家祖傳下的基業,難道就這麽付之東流?何其的不孝!如此刁鑽的一問,立刻讓不少人幸災樂禍起來,準備看這梁豐的笑話。

    然而梁峰麵色不變,淡淡答道:“我在重病彌留之際,曾夢到一座精致雅園,地上半為黃金,半為泥土,還有滿園婆娑綠樹。樹下人影憧憧,佛光燦燦,遠遠望去,似在舉行盛大法會。朦朧之中,我聽到有人誦讀一篇經文,字字珠璣,刻骨入髓。醒來後,才發現曾經執念,都是虛妄。”

    王汶睜大了雙眼,這是神佛入夢?他竟然夢到了佛祖宣講佛法的場麵?當世之人多崇佛道,喜讖緯,沒人會在這上麵撒謊。他不由半傾身形,急急問道:“你可記得那篇經文?”

    “經文太長,已有些模糊。唯有點醒我的偈句,莫不敢忘。”梁峰微微喘了口氣,朗朗頌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他的聲音略有黯啞,但是絕不影響音質美妙。山風徐徐,吹拂寬袖長袍,讓那身影恍若乘風舞動。偈頌繞梁,有若梵唱。

    王汶掌中的如意磕在了案幾上。他自幼熟讀經文,對佛理了解極為精深,也學過不少經傳。這句偈頌,他從未聽過。但是任何粗通佛理的人,都應知道,這必然是句可以流芳百世的經典。百代之苦痛,萬世之塵囂,都被此句掩過。晉人本就身在亂世,朝不保夕,命若蜉蝣。因此他們才會任誕、放達,越名教而崇自然。這句偈頌簡直就如當頭棒喝、電過長空,撕裂了掩在心中的迷霧。怎能不讓王汶目瞪口呆,渾然忘形。

    溯水亭畔,靜了有那麽幾秒。王汶突然長身而起,雙目之中已經隱隱有淚,俯身一揖:“僅此一句,便如醍醐灌頂。如若能想起其他經句,還請梁郎贈與鄙人。”

    他的門地、身份與梁峰差的何止萬千,這一揖,讓所有人都大驚失色。梁峰卻沒有分毫動容,輕輕一歎:“如今晚輩病弱難支,怕是要慢慢想來。如若默出其他經文,定當原封奉上。”

    王汶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考評的事情,趕忙道:“不如到我府上,你我二人大可秉燭夜談,清談佛理。”

    這可是晉陽王氏的邀請,放在誰麵前都是殊榮。梁峰卻搖了搖頭:“家中尚有幼子,晚輩歸心似箭,還請中正見諒。”

    可能是站得太久,他的身形微微晃了一晃。王汶這才反應過來,麵前這人剛剛患過重病,如今更是命在旦夕。他心頭一緊,道:“少府薑太醫與我有舊,他是王太令的入室弟子,醫術很是了得,如今告老致仕,正在銅鞮。我這就去信與他,邀他前往梁府。”

    這可是送上門的好事,梁峰麵上也不由露出微笑,躬身道:“多謝中正厚愛,晚輩方可安心返回故裏。”

    這是要辭行了。眼見留不住人了,王汶不由喟然長歎:“能夠得見子熙,實乃我之幸也。可惜時間太過倉促。路上務必小心,我在晉陽靜候佳音。”

    梁峰鄭重躬身,道:“中正言重。晚輩告辭。”

    這一番對談,不涉及任何浮名虛利,宛若朗風入懷,高古雅絕。亭內外一眾人早就呆若木雞,身處角落的李朗更是目眥欲裂,渾身顫抖。他當然知道自家這個表兄美貌多才,但是誰能想到,他竟然會這麽闖入雅集,還說什麽佛祖入夢的鬼話!之前完全沒有看出跡象啊?難道那些都是迷惑自己的偽裝?

    正當李朗咬牙切齒的時候,梁峰突然轉過身,衝他一揖,幽幽說道:“三弟,多謝你這些時日來的照顧。隻是有一話,不得不講。燕生,他罪不當死。”

    說完這句話,梁峰輕輕歎了口氣,也不等李朗回答,就轉過身,向著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