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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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無聲。
荀紹的頭垂得很低,幾乎隻看得見應璟的鞋麵。
其實在來這裏之前,她已經去過皇宮。除去婚約後幼帝看她順眼了許多,還對她的功績表示了讚賞,但並沒有承諾給她將軍之位,隻說吏部由寧都侯管轄,此事還需商議。
荀紹甚至有些後悔太早悔了婚,如果婚約還在,至少太後會大力支持她坐上將軍之位。而現在,她隻能放下自尊和驕傲,卑微地祈求一份憐憫甚至是施舍。
應璟沒有回答,反而問了個問題:“你此番夜襲,去時多少人,回來多少人?”
荀紹不明其意,但還是老實做了回答:“去時兩千輕騎,回來……不足三百。”
“你雖立下戰功,但無權擅自調兵也是罪行,一個無法自律的人,憑什麽請求做將軍?”
“因為有些事不得不做。”
應璟沉默。
荀紹仰起頭,見他視線落在階下厚厚的白雪上,緊抿著雙唇始終不表態,心裏的希冀一點一點熄滅。
他這樣的人,雍城屍骨堆裏爬出來,大漠飛沙裏趟過來,目的有多明確,心誌就有多堅定,誰又能改變的了他的決定。
“我知道答案了。”她站起身,走下台階,踏著厚厚的積雪離去,形單影隻,脊背又挺得筆直。
應璟一直注視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默默站了許久,然後轉頭叫來範一統,和往常一樣上朝。
朝中這些時日一直在為派遣哪位將領替代荀鳴擔任西北主帥爭執不下,如今荀紹立下功勳,消息傳來,早朝上討論得愈發熱切。
朝中有好幾個官員提議幼帝重用荀紹,理由是“哀兵必勝”,荀紹又是荀家嫡脈的唯一傳人,如今更是振奮軍心所在,定能廣聚人心,收複失地。
但另有一些武官表示出了反對,認為荀紹可用,但無須為帥,否則被魏國恥笑國中無人,要靠女子出麵作戰,失了天朝顏麵。
這些武官有一半都與周家有關係。周家不僅自身門庭繁盛,出了不少武將,還培養了許多得力部下,這些人顯然是希望朝廷將機會留給周氏門人。
兩邊說的都有道理,幼帝的眼睛一會兒瞄老丞相,一會兒瞄自家舅舅,但這二人都不表態。
寧都侯向來謀定後動,老丞相又最喜歡模棱兩可,其他大臣一時不知該如何抉擇,幹脆坐山觀虎鬥。
結果演變到最後,雙方差點吵起來,鬧騰了好幾個時辰,幼帝終於忍無可忍,拂袖退朝。
應璟緩緩走出大殿,一個機靈的小太監趕緊上前來攙扶,正要送他下台階,應璟擺了擺手,叫他扶自己去見陛下。
荀紹並沒有放棄,在都城裏四處奔走,可荀家常年駐守西北,又一代比一代耿直,到了今日才發現她能動用的關係實在太少了。
她實在沒有辦法,竟硬著頭皮去見了永安公主。
公主對她的遭遇感同身受,眼淚盈睫,握著她的手說了許多安慰之言,對魏國行徑更是痛恨入骨,可最後也隻是愛莫能助。
若是先帝在位,仗著受寵,她還能說上幾句話,奈何如今當政的不止幼帝一個,太後不會讓她有插手機會。
荀紹也有數,公主眼裏隻有應璟,就算能辦,恐怕還是會顧忌他的意思。
已是正月初五,洛陽雖然離西北不算太遙遠,那裏的冷兵對峙在這裏卻絲毫感受不到。
百姓們隻知道敵軍主將被割了腦袋,歡欣鼓舞,卻未必在意他們會另選將領卷土重來,也並不明白眼下不過是喘息之機。
荀紹坐在荀府後院裏,聽著遠處大街上鼎沸的喧囂,看著夕陽緩緩沉下去,算了算日子,滿心焦慮,再將所有都城裏的族人都數了一遍,最終帶來的隻是氣悶。
她霍然回屋取了長槍,在瑟瑟冷風裏揮舞起來。
荀氏一脈春秋立名,漢代建功,祖上於戰場上創下三十二式槍法,到她父輩又化為五十六式。
她父親以前說過,家裏就她練得最好,不僅靈活還殺氣十足。可她練到今日,用到它的機會卻並不多。
父親寧願帶傷上陣也不派她迎戰,最後死在亂箭陣裏時,她還被關在府中。哥哥荀縉為拖住重兵,在山頭上戰到隻剩一兵一卒,臨死前還緊握著荀字旗。
荀家的男人一個個倒下去,如今荀鳴也流幹了最後一滴血。
而她空懷一身武藝,每次都隻能在無奈時現身,隻能在夾縫裏偷上戰場,即使立下功勳,名揚天下,也始終沒有一個堂堂正正麵對敵人的機會。
隻不過因為是女子。
幼年時她被頑皮的男孩子們嘲笑說像個男兒郎,她一個個把他們揍趴下,昂著脖子道:“為什麽說我像你們?怎麽不說你們像我?”
她從沒小瞧過自己是女子,過往這些年,即使受再多歧視也沒生出過“若我是男子該多好”的念頭。
隻在這次,她恨不能為男兒身,跨馬殺敵,再無阻礙。
收了槍,已是冷月孤懸。
她慢慢平複下喘息,轉身去了祠堂。
她在裏麵待了整整一夜,在父母兄長的牌位前都燃起香,卻一句話也沒說,反而喝光了好幾壇的烈酒。
天亮時她跌跌撞撞摸索回了房,倒頭就睡,醒來已是午後,洗漱收拾完畢,忽然對下人們說要回西北。
老管家知道她這些日子在忙什麽,從西北跟過來的家養老奴,哪能不明白她心思,送她出府時直抹眼淚,再三勸說:“女公子何必逞強,朝廷自有安排,您如今不是武官,貿然動作會被說成越俎代庖啊。”
荀紹像是酒勁還沒過一般,朗然大笑:“就算以後朝廷追究問罪,此番我也要參戰,大不了一死,賺幾個魏狗陪葬方才痛快!”說完將披風緊緊係好,跨馬上路。
大雪已停,疾馳到城門口時已是傍晚,天邊掛著微薄的夕陽,但她急著趕路,並未在意時辰。
正要一鼓作氣衝出城門,身後有快馬馳來,馬上人一路高聲叫喚:“荀大人留步!”
荀紹轉身,見飛奔而至的是範一統,他的身後還緊跟著寧都侯府的馬車。
範一統勒馬停在她麵前,氣喘籲籲:“荀大人留步,公子本要見你,奈何這幾日舊傷嚴重,未能成行,剛剛得知你要離開才匆忙趕來。”
荀紹看著馬車接近,不冷不熱地笑了一聲:“就算國舅要親自阻攔我也不會改變主意。我荀紹的命就在這兒,戰後隨他處置,但現在,歸我自己管!”
她扯了韁繩要走,忽聽車中的應璟說了四個字,頓時錯愕停下。
車簾揭開,應璟被侍女攙扶著下了車,長發披散,罩一件灰絨大氅,依稀可見裏麵的衣襟有些鬆散,像是剛從床上爬起來一般。
他遣退左右,從一地白雪上緩緩走來,周圍沒有行人,靜默得隻餘下腳步聲,若非隱約可聞淡淡藥香,幾乎要叫人覺得他是來自高嶺之巔的散仙,已遠離了塵世。
到了跟前,他從袖中取出一卷黃絹,將剛才的話又重複一遍:“荀紹接旨。”
荀紹連忙下馬,顧不得地上積雪就跪了下來。
“魏國犯我西北,其心可誅。東觀令荀紹智取賊首,揚我軍威,朕心甚慰,特擢升為征西將軍,執掌帥印,統領西北軍,驅除賊寇,光複涼州,固衛邊疆。”
荀紹震驚地抬起頭,應璟已將黃絹卷好遞了過來。
“臣荀紹……接旨謝恩。”
應璟垂眼看著她:“我對你隻有一個要求。”
荀紹立即起身:“你說,任何要求我都答應!”
應璟背過身去:“活著。”
荀紹一怔,他已緩步前行,和來時一樣緩慢。
她沒有看見他的神情,也無法想象出來。當初西北五載相處,後來在洛陽也再見過好幾次,但再認真嚴肅的時候,也從未聽他用過這種語氣。
荀紹上了馬,回頭看他,明明已是個閑散的文人雅士,她卻忽然想起了他任昭陽軍副將時的少年模樣。也許摒除了朝堂爭鬥,他心裏是真惦記著這多年的交情的,隻是她以為他忘了而已。
“應子岸!” /~半♣浮*生:.*?@++
應璟停步轉身。
荀紹縱馬上前,從脖子上解下一塊玉墜子,遞到他麵前:“這是家母遺物,我年幼時她便離了世,模樣都已記不清楚,隻靠這件東西存著念想。我擔心戰場奔波會遺失,寄放在你這裏,你替我好好保管著,待我回都,可是要取回來的。”
應璟低頭看著她的掌心,嘴角一點一點浮出淺淺的笑來,伸手接了:“好。”
荀紹笑笑:“那就有勞了。”
應璟退後一步,抬手行了平禮:“預祝荀將軍早日凱旋。”
荀紹正色,抱拳回禮:“寧都侯珍重。”
風聲嗚咽,雪吞殘陽,馬嘶抬蹄,疾馳而去時揚起一地飛雪。(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