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LCIII】波斯篇·楔子飲鳩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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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之時,安條克的山頂飄起了雪,太陽落山得愈來愈早。

    在落日最後一縷餘暉的追隨下,剛剛從古老的阿波羅神壇上走下的年輕帝王,在十二祭司的簇擁中,緩緩步入安條克金碧輝煌的城堡。

    王者在王座坐下,任侍從們替他寬衣解帶,洗去身上祭祀後留下的牛血。一頭發絲從王冠的束縛下掙脫,披散到他琴柱般優美的脊背上,侍從們驚奇的發現,從他暗赤色的頭發裏,生出了一縷一縷的近白的金發,且一天比一天更多。

    就像是在衰老一樣。

    但當取下麵具時,王者露出來麵容那樣俊美無暇,傳言中臉上的燒傷也僅剩額心一個模糊的紅斑,使侍從們堅信這是諸神的光輝造就的奇跡。

    擦淨身體,皇帝在王座旁的長椅上半臥下來。

    任誰都能看的出來他心情不悅。沒人敢招惹這位性情乖張的新元首,侍從們悄悄退到門口,殿內隻餘下亞美尼亞的一位外交使臣,他代表亞美尼亞新繼位者阿薩息斯王前來進貢———他能留下不是因為他口才,而是因為他的舞藝,還有生著黑發碧眼,莫名的討新王喜歡。

    年輕的使臣小心地將這一點加以利用,他蒙著麵,隻露出一雙眼睛,就能取悅羅馬新王。這並不難,他清楚他像誰———那個曾頂替他的身份來到羅馬的波斯少年,他所愛之人與這位羅馬帝王都求而不得的戀人。

    “這就是你帶來的印度煙?”

    蠱惑的聲線驀地在靜謐中響起來。躺椅上的帝王慵懶的撐起身,他修長漂亮的手拾舉起纖細的煙槍,如同擒著一株花枝。

    “是,尊貴的陛下。讓我來為你點火。”他身姿嫋娜的倚在躺椅邊,取了燭台點燃煙絲,助王者吞雲吐霧,又拿起孔雀羽扇為他扇風。

    “這煙味道很好。”尤裏揚斯眯起眼,端詳霧氣中的半麵。扇子擾亂了二人的視線,使一切變得如夢似幻。他的思緒飄入不知何時總盤亙在他腦中的一個夢境。那夢像是真實的在他幼時發生過,仔細想來又捉不到頭尾,一切都已很模糊了,唯有一雙碧色眼眸深深印刻在記憶裏。不知怎麽,他隱約的相信,他跟那個夢中的人有一個約定。他們會重逢。

    就像光明注定會降臨世間,白晝將與夜晚交匯。

    尤裏揚斯摘下少年的麵罩,捏住他的下巴似要吻上,卻隻是停在一指之隔,慢條斯理的吸了口煙,呼到對方的臉上。煙霧似輕紗飄散,他凝視著那雙碧眸,微微蹙起眉毛,複雜的情緒積壓在睫羽的陰影下。

    “我知道您會喜歡的,它的味道就像一個夢,不是嗎?”少年咯咯地笑起來,陶醉的吸了口煙霧。

    “夢……我們大概在夢裏見過。”

    尤裏揚斯眯起眼,似是在*,語氣又很冷,聲音透著一股寒洌的誘惑力,像山頂溶化的積雪。

    “我的榮幸,我尊貴的陛下。”少年向後退去,揭下麵紗,露出一個嫵媚奪人的笑。而後他舒展身體,在煙霧中輕盈起舞。隨著少年的舞動,他身上的銀鈴叮叮作響,使帝王的頭痛逐漸消退。

    尤裏揚斯闔上眼皮,深吸了一口煙霧中罌粟的芬芳,目光飄向繪成夜空的穹頂,慢慢陷入了夢寐。

    “光明降臨……”

    聽見喃喃夢囈,不知疲倦的舞者終於停下舞蹈,笑容也從他麵上盡數褪去。

    一片淡藍的濛濛霧氣裏,他徐步走近躺椅邊。年輕帝王睡著了,他沉靜的臥在一張完整的白獅毛皮上,散開的發絲如肆淌的鮮血,整個人像一副描繪神者之死的古典壁畫,唯美而又殘忍。他的眼眸半翕,流露出身陷夢魘的迷惘,似個脆弱的孩童,全不像平日那個高高在上的,令人畏懼的一國之主。

    和自己一樣呢……被所愛之人拋棄,是個注定畢生孤獨的可憐家夥。淩駕於萬人之上,身披華袍皇冠,體內卻被痛苦的蛀蟲腐蝕得徹底。

    阿爾沙克彎下腰,帶著一點憐憫與快意,吻上他的嘴唇。很冷,像冰。

    他閉上眼,想起在河岸邊,男人擁著昏死的少年悲痛欲絕的表情。那一幕令阿爾沙克絕望,他知道自己終其一生,也永遠也無法走近那人的心。於是他自暴自棄的回到禁錮自己的牢籠,放棄繼續追隨下去。沒想到命運弄人,因一次劫難般的邂逅而逃脫既定的宿命,兜兜轉轉繞了一大圈,卻又回到了為他畫好的軌跡。

    他終究是隻被馴養成寵物的禽,無法跟著心往的光飛上天空,沒了耐以生存的大樹,是要活不下去的。

    就讓他們與他們洗去過去的傷痕,永遠沿著各自的軌跡,背道而行吧。

    “你在做什麽,阿爾沙克?”

    一個人悄然走了進來,豎琴聲掩蓋了他的腳步聲。

    霍茲米爾懷著複雜的心情打量了他一眼,連他也不得不承認,蒙著麵時,阿爾沙克像極了自己的兒子。

    即便是經了冥河之水的清洗,也無法全然忘記那一點殘念嗎?

    將信箋擱在潔白的象牙桌上,霍茲米爾擔憂地看著躺椅上半寐的帝王,將他手裏的煙槍擱在桌上。

    他比以前瘦削了,身體似乎正一點點衰敗下去,呈現出以前的病態。但當霍茲米爾看見他操練軍隊時,那震懾人心的畫麵時,他又會覺得這僅僅是自己的錯覺。霍茲米爾記得,一個月前阿薩息斯王向羅馬歸順的傍晚,如血殘陽中,年輕的王身穿一襲黑色甲胄,縱馬率領新生的軍團走入宏大的梅特利爾大廣場,他頭頂的王冠熠熠生輝,血色披風猶如隼翼在風中獵獵飛揚,戴著麵具的樣子神秘而威嚴,那些曾稱他“為”叛教者”的加利利人全都低頭噤聲,朝他俯首稱臣。

    這一幕,正應驗了多年前霍茲米爾占卜得到的神諭。尤裏揚斯將是一個空前絕後的王者,將會助他奪回波斯王座,向他不可一世的弟弟複仇。

    走出殿門時,天色已經全暗。

    霍茲米爾遇見了在門外等候的信使,同時歸來的有禁衛軍的參謀總長馬克西姆,他剛剛剿殺了幾日前由暴動的加利利教徒們組成的叛軍。那些□□分子趁祭典時襲擊了阿波羅神殿,企圖刺殺登位不久的新皇,但卻被早有防備的禁衛軍逐出了城外。

    尤裏揚斯在眾人前宣布赦免了他們,又秘密派出一隻精銳軍隊,殺得一個不留,然後將屍體扔進幼發拉底河裏,把屠殺加利利教徒的罪名全推給了對岸的波斯人。這一招使一大波身為加利利教徒的武者也自願加入了軍團,將憤怒的矛頭對準了羅馬的宿敵。

    “他很出色,遠甚於君士坦提烏斯。從他幼時我就能看出來。那個時候,他的恰特蘭格棋術總是皇子間最厲害的,卻很擅於隱藏自己,總是偽裝成弱者。”霍茲米爾望著門內,“但很快,就是他展露鋒芒的時候了。”

    半隱於陰影間的鬼麵微微動容:“怎麽,你擔心操控不了他?”

    霍茲米爾眼神複雜地搖了搖頭:“他不是君士坦提烏斯。沒人能操控他,我隻能倚仗他。你足夠忠誠嗎,馬克西姆?”

    “當然。”馬克西姆毫不猶豫的回答,他的聲音沉如暮鼓晨鍾。

    打從尤裏揚斯的父親救了他的族人的那一天起,他就是這家族畢生的守護者,尤裏揚斯的死士。

    “那就別讓破綻重新回到他的身上,永遠別讓他想起來,巫師。”霍茲米爾低聲道。一個被愛情所困的帝王,不就像隻作繭自縛的蠕蟲一樣嗎?何況是亂世間身份特殊的男人間的愛情,隻會落得一個兩敗俱傷的慘烈結局。

    他自己,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嗎? 百度@半(.*浮)生 —波斯刺客:囚徒之舞

    “那您為什麽阻止我趁那小子昏迷將他殺死,還派人將他送到對岸呢?”鬼麵男人質問道,卻見對方臉色一沉,黑眼珠盯著他,對這問題避而不答。

    馬克西姆沒再追問下去,與霍茲米爾擦肩而過,他的鷹幟絆到對方拄著的手杖,使對方趔趄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

    位高權重的宦官在這個嚴冬來臨時生了一場大病,已日漸病入膏肓。他濃密的長發開始掉落,裹著紫紅袍的身軀猶如一株凋敗的楓樹,倘若不是拄著手杖,就要隨風飄走了。

    他快要死了,但愈是接近死亡的人,執念就越發強烈。

    “………薩莫薩塔造船廠製造一千二百條戰船在月內竣工;阿薩西斯王提供一隻三萬人的軍隊,等您率軍抵達卡雷後進行會合,沿幼發拉底河進發……”

    信使清晰地將文件上的訊息念完,王者才抬起眼皮,望向窗外的夜幕,好像剛剛蘇醒過來。

    他的目光幽幽穿過煙霧,越過寬廣美麗的河流,投向了那個廣袤陌生的東方國度,不知怎的,淌進喉管的酒液莫名的發熱,仿佛在一片死寂的冰原裏灼燒起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