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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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圓回房間略梳洗了塵土,換上家常的襦裙,豆角和花椒已經將飯菜抬到榻上的有束腰鏤空牙條老漆條案上,她一看,果然有一道桃花鱖魚,油炸的酥亮的,顯是剛剛出鍋。便問,“祖母吃了嗎?”
花椒道,“您回來的晚,老夫人已經用過了,一共兩條魚,老夫人那條王媽媽給用的豉油做了清蒸。”
阿圓這才點點頭,拿起碗筷。
山村鄉下,並不像城裏的大戶人家那般講究,阿圓將筷子把那飯菜各撥了多半到另個盤碗裏,花椒見狀道,“這魚您給的我們太多了,是花妹子專給您打的。”阿圓說,“我也吃不了許多。”她便不再說,將盤子碗端到榻邊上的小羅鍋棖桌上,和豆角兩個坐著小杌子,主仆三人一道用起飯來。
豆角年紀小,愛說話,邊吃邊向阿圓道,“這魚是花姐姐一大早去湖裏打的,她說謝謝您,要不是您出麵,徐秀才也不會同意她弟弟回去讀書。”
阿圓道,“拿十文錢給花妹子家送去,不能白要人家的東西。”
花椒接道,“我已經送去啦,老夫人吩咐的。”
豆角咬著筷子笑,“您和老夫人真是親祖孫,出的價錢都一樣。”
阿圓笑了。對豆角道,“就你話多。快些兒吃吧,當心別讓刺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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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罷飯,漱完嘴,門外傳來老夫人的聲音,“阿圓。”
阿圓忙起身,到門口扶著老夫人進來,“祖母,您怎麽不休息?”老人的習慣午後是要小憩一會兒的。
老夫人道,“我有話跟你說。”她年老了,不慣坐榻,而是到長榻旁的月牙凳上坐下,讓阿圓,“你也坐。”阿圓便將方才花椒她們吃飯的小杌子端過來,到老夫人旁邊坐了,拿小拳頭輕輕給她捶腿。
老夫人看著孫女梳得齊齊整整的垂練髻,發絲光潔柔亮,圓圓的頂心,青黑的發絲上泛著兩個小小的半圓形的光圈,不禁拿手輕輕撫了撫她的發髻,問,“怎麽也不簪個花兒?綁個絲帶也是好的。”
阿圓笑而不答,老夫人又問,“薑先生何時啟程?”
阿圓道,“已經走了。”
老夫人歎,“十餘年了,也不知他究竟姓甚名誰,是什麽人,隻是見他教你的那些東西,必定是大才大智之人。”
“無涯,”阿圓道,“師父說,他有字叫做無涯。”
老夫人沉默一時,“怕也不是真名。”
阿圓抬起頭,“有真心就夠了。”
祖孫倆的視線對到一處,老人道,“阿圓,祖母想和你商量件事。”
阿圓卻打斷她,停下捶腿的手,將雙手放在老夫人的膝上,看著她道,“祖母,您不必說了。既然規矩已經定下了,我中秋還是應該去外祖家。”
“阿圓……”
阿圓不再說話,隻把嘴抿得緊緊的,老夫人知道她,自小倔強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這個孫女本極聰慧敏感,恐怕已猜出她想要她回臨江郡父親身邊生活的意思。也不再說,從月牙凳上站起來,走到門口,回頭,少女還是原樣坐在小杌子上,她道,“阿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祖母疼愛你,卻終不能陪你一輩子,你父母俱在,再沒有單獨立戶的道理,更別說咱們大晉的女戶,地畝都要收到公田的,難道你也要學你母親出家做女道士?”
阿圓仍坐在原處,不做聲,老人歎了口氣,拄著拐杖離開。回到自己屋裏,對老仆人周媽媽道,“我是不是做的錯了,原先把她抱回來養,是想讓她少受那苗氏磋磨,好好的孩子給養歪了、壞了。卻沒想,這十幾年不在一起,父女之間能有甚麽感情?阿圓又是個拗強性子,哎!”
周媽媽道,“小姐才剛送走了薑先生,這扔蹦一下您又要送她走,是誰也受不了,更何況她打小兒在您身邊長大,真真的情分在那。慢慢來,再勸勸,小姐她心裏明白著呢。”
老夫人方不語,但仍是老眉緊鎖,心煩意燥。
那邊花椒也在勸阿圓,“姑娘也要為自己的前程想想,沒有緊呆在老夫人身邊的道理,這一年一年的,慢慢兒您年紀就大了,該有的章程都得有。說句不該說的話,您跟薑先生親近,薑先生對您也是真好,但畢竟是外人,說走就走了,您這將來,還是捏在老爺夫人手裏。”
阿圓冷笑,“莫要說前程,我若是個男子,必要離了那個家,去賺一個前程來,但既為女子,能到哪裏去?人是刀俎,我是魚肉,與其與她們周旋,日日計較那些內宅勾當,不如遠遠的離開,那些錢財地畝,她們要,給她們就是了,我隻要一個清淨自在。且這些年我勘這世情,隻這一個小小的虞家灣,百十戶人,同胞的兄弟姐妹,父母也有偏這個,不疼那個的,更何況我與那苗氏夫人還隔了一層肚皮,前麵又有那許多事,他們冷我、拒我,我不怪。但人無傷虎意,虎有傷人心,突然就提出想接我回去,誰知道這裏麵有甚麽烏糟蹊蹺?”
花椒知道,自家這位主子雖說看著最是中正平和,特別是她跟著薑先生學的那些本事,又幫著村民設計溝渠、興修水利,又教導著姑娘、小媳婦兒們識字數數,大家都敬重她,小孩兒家家,一日日的跟個小大人兒似的。但在有些方麵、有些時候卻是很左性的,還想再勸,不料卻聽她又道,“也罷,我就去這一遭,有些話不妨趁早說清楚了,也好叫祖母定下心。”
原來阿圓轉念又想,祖母為了我,已經十餘年不踏入長史家,記得先幼時,逢年與中秋,他們還會來這老宅,後來自遷到臨江郡,便再沒有舉家來過,每年不過是趁休沐時父親獨自一個人來一趟,待一二日全個景兒。那做父親的再令人不齒,祖母為我卻是盡心竭力,且與那一家生分成這樣,犧牲巨大,我又怎麽能再讓她憂煩,不如就去一趟,彼此都把前程說清楚了,還跟這過去的十餘年一樣,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各自落一個便宜。
既拿定了主意,阿圓便打發花椒先去望老夫人小憩醒了來喚,待來說醒了,便來到老夫人房中。
老夫人聽說她願意去,已然卸下眉頭,不住拿手摩挲阿圓的肩頭,連連道,“好,好,真是我的好孫女兒,這麽些年,你父親是委屈你了。”一時間淚眼絲絲的,反而舍不得了。
阿圓強笑道,“我有祖母,比什麽不強?隻不過這一次去,我想先過個中秋,後首還回來,以後的事再說。”
老夫人知道她脾性,這一次同意去多半是為了讓自己不煩憂,又是心痛,又是疼憐,全然答應下來。阿圓又道,“我也大了,又一年多沒到他們家,有什麽事怕周應不過來被人家笑話,周媽媽是老道的,祖母不如讓她跟著我,還有在外頭使喚的男仆,除了趕車的栓子柱子,讓石頭也跟著吧,他機靈,不怵場,我使著慣了。”
老夫人點頭,“我兒想的周到。隻可惜你把茴香放了嫁人,豆角一團孩子氣,讓人不大放心。”
阿圓笑道,“這虞家灣攏共百十來戶人,誰願意賣兒賣女?”她自十三歲起就暗暗立了誌願不嫁人,因此也不去操心這丫鬟的事,又寬慰她祖母,“等有了機會,再買一兩個不遲。”
祖孫倆又細細得說了會話,把各色的事宜都安排好了,還須向馮家的人準備一番說辭,商量了小半個時辰,不再細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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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那臨江郡長史家中,苗氏一整天也是難以安生。
雖然在虞仙因麵前,她這個做母親的是篤定的,在虞廉麵前,她這個做妻子的是強勢的,但這一回畢竟關乎到王府,如若順利,丈夫那裏能將這事隻當是郡主的一句玩笑戲言拒了最好,如若不成,王府真的相中了仙因,苗氏想到這裏,後背一時汗涔涔的,暗咬銀牙,心道也隻能拿老宅裏的那位去擋災了——當然,這也是需要一番謀劃、令到王府認可的。
不要怪我心狠,她想,實在是若真沒的選擇,隻能這般。
正思量著,侍女燕青告訴她,“老爺回來了。”
苗氏抬頭,看見虞廉緊鎖著眉頭走進來,麵色不善。
苗氏心裏先一個突,也來不及為他更袍換帶,問,“王爺怎麽說?”
虞廉垂頭喪氣道,“壓根兒沒見到王爺。我去求見,下人們隻說王爺身體不適,不見僚臣外客,卻是郡王世子見的我。”
苗氏知道這位郡王世子,乃是臨江王王弟的嫡子,那臨江王膝下隻得一子一女,世子即是那傻兒了,女兒申時雲正是這次糊塗婚事的始作俑者。三年前臨江王患病時常不能理事,王府大權便漸漸旁落到王弟郡王手中,跟著郡王世子也成了炙手可熱之人。大家都說,臨江王那傻兒子也不像是長壽的,因此王爺百年之後,這王位究竟會傳落到誰手上,還真不一定。
換句話說,如果王爺薨了,傻兒世子再沒有子嗣,郡王爺完全可以向聖上請求繼承王位。
按理說,郡王一家當是最不希望傻兒世子有子嗣的人,但官家之人,虛偽就在於,他們往往會先給那個傻子娶一個妻子,然後用事實證明,看,不是郡王要謀王位,而是這傻子有問題,給他娶妻亦不能生,王位於我,是天道也。
苗氏問,“郡王世子怎麽說?”
虞廉道,“他向我道喜,還問我……阿滿的年歲。”
“什麽?”苗氏的頭皮都要炸了,急忙抓住虞廉的衣袖,“老爺,那你是怎麽說的?”
虞廉默了一時,看向她,“我說,我其實還有一個長女,叫做盛光。”
苗氏頓時鬆了一口氣,閉目念了句佛,睜開眼睛,“老爺,我給您更衣。”(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