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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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臨江的冬天出奇的冷,北風不過刮了幾天,王府裏的樹就全落了葉子,管家指揮著小廝子們給大樹紮上稻草甸子結成的“圍裙”,又讓下人將湖塘裏的碎草枯葉子都撈將起來,湖心裏的太湖石不用保養,卻有一處大靈璧石是要打蠟的,忙了整整兩天。
江妃巡了園子,對管家和下人們的辛苦表示肯定,讓人封了賞封,想一想今日正好要向著豫平郡王說說這些庶情雜事,不如就將那事也提一提,總不費世子托付她一番。
既拿定了主意,江妃便帶著侍女來到書房,侍衛攔住她,“娘娘,世子在裏麵。”江妃點頭,“好,我到次間裏等。”遂前往次間,坐到臨窗下的三屏風獨板圍子羅漢床上,豫平郡王的書房布置的簡潔透亮,博山爐裏燃著清香,是寒梅味的,江妃不禁想到自己遇到郡王時的情景,到今天竟然已十餘年了,多少平淡歲月就像是拖著長長的尾的流蘇,想起來不過是輕輕刷過心頭,雖不複年輕時那般柔軟憧憬,卻還有一些感觸——總歸這一生也是值的。
裏間卻突然吵嚷起來,江妃站起身,申時洛的聲音道,頗為激動,“為什麽就不行?您上次不是說如果我心悅她,可以做側室嗎?”
豫平郡王的聲音低,江妃沒聽見,她握住手裏的帕子,心裏有些驚訝,腦海裏一下子閃過虞家的大姑娘穿著素紋褙子,亭亭站在自己麵前的模樣,申時洛的聲音更大了,“你不準我娶她,難道您……”
江妃腦子裏轟的一聲幾要炸了,臉又紅又白的驚詫無比,一時想著這麽可能!想多聽又不敢,還是退回到坐榻上,看見自己捏帕子的手都有些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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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圓寫到那一個“薑”字,凝神了許久,筆尖上的磨滴下來,在紙上暈成了一個大團,她咬咬唇,隻得又將這張紙也揉成團,擲到榻下。
花椒進來,見坐榻下又扔了十餘個紙團,阿圓還伏在榻上的無束腰竹製夾頭榫翹頭案上,上前將紙團拾起來,喚,“小姐,”
阿圓道,“都燒了,”待她出去,看向橫條案上擺著的銅鏡,裏間的少女無疑是美的,但是一向有主意的眼睛卻帶了些迷惘。豫平郡王說她是蠢女,拿著寶物當兒戲,這話何其對也!她想想過去的一些想法,做的那些事,當真是天真幼稚。
能夠拒婚成功,其實依仗的是祖母的堅持,而破廟裏從那些人手中逃脫出來——阿圓現下隻覺得後怕與僥幸。其實虞仙因有一句話她是一直記在心裏的,隻不過一直不敢去想。如果她不逃跑,即便虞廉苗氏二人給她強行定了婚,憑著祖母的明睿,大抵會前來臨江,逼著父親將婚事作罷,那樣的話,雖然未必能挽救整個一個村莊,但祖母和多半仆人的性命卻是保得住的。
況且,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就算嫁給傻兒世子又能怎樣啊,你不是不想嫁人嗎,嫁這樣的一個人等於沒有嫁,豈非正合你的意!還有師傅,她心裏頭猛然像劃過一道痕,薑烏,薑無涯,他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會給村莊引來如此的滅頂災禍!
她心裏有一百個問題,卻再沒那份底氣像以往那樣輕舉妄動,理直氣壯得去質問別人。頹然趴到案上,看著這回雪白的紙上空空的沒有一個字,驀的,她站起身,喚來花椒,“我們出去!”
花椒麻利兒的,“哎!”姑娘這樣萎靡不振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現下不管她要去做什麽,隻要她能再振作起來,自己都一定會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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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姑娘來到王府街郡王府邸壁門上。阿圓交給門上的一封素箋,“我想求見郡王爺,煩勞把這個給他。”侍衛見眼前的女子戴著長冪離,背著一個長包裹,不似尋常人家女子,道,“稍等。”
當值的恰是方雄信,他一出來,看身形猜到是她,沉聲道,“隨我來。”
阿圓認出他就是那日把自己扔下馬的統領,難免有些尷尬。好在有冪離罩著,她沒吭聲,跟著他一直到豫平郡王的書房。
申牧聞言微皺起眉,“怎麽將人帶進來了?”
方雄信叉手道,“單先生說過,壽安伯留了釘子在這,不能讓您因為這個白生罅隙。”
申牧斥道,“胡鬧。”一會兒慢慢道,“讓她進來吧。”
阿圓進得屋內,摘了冪離,先向他跪拜行禮。直起身子,她抑製不住的耳朵有點紅,上一回兩個人的親密情狀多多少少對她還有些影響,申牧卻很冷淡,“你又來做什麽?”
“謝恩,還有,請王爺聽我奏一首曲。”阿圓說道,解下背後的包裹,豫平郡王像是與師傅有過舊交的樣子,上回願意救她,未必不是衝著他的緣故。而且她本以為申牧會問她天骨香的來曆甚至索取它,他卻並沒有,這也讓她由衷感到一種敬意。
如果他認識師傅,必定會識得這把琴。
桐木製的七玄琴,髹栗殼色漆罩以黑漆,琴身形狀質樸,乍看一下十分無華,阿圓原地盤腿而坐,一起手,琴音圓渾透亮,古香古韻,她此刻全神貫注都集中到琴身上,纖指流水一樣輕撥,悉悉碎碎如落了一地日光,緊接著那聲卻遼闊起來,如亂雲翻飛,日照大地,千裏大漠上金戈鐵馬後,橙紅色的天地間唯餘蕭索與壯麗的景象——
明月黃河夜,寒沙似戰場。
奔流聒地響,平野到天荒。
吳會書難達,燕台路正長。
男兒久為客,不辨是他鄉。
最後一個音階奏完,她收回手,將琴仍置在膝上,看向豫平郡王。“這一首曲子以前我總奏不好,還是上回聽您說了他的事,方有了感悟。”
申牧訝然,“竟然是孤桐麽?”
阿圓點頭。
“拿給孤一看。”
阿圓將琴捧上去,申牧接過一看,七玄琴圓池上刻篆書“孤桐”二字,抬頭看向她,“薑烏竟然將孤桐留給了你,你到底是他甚麽人?”
阿圓將雙手高舉到齊眉處,長拜於地,聲音有些哽咽,“您告訴我,那霍笙屠了整個村子,真的是因為他麽?卻是為了甚麽?他,他知不知道他們會那樣做?”這個問題她想了許久,如果師傅臨行前已經意識到危險,為什麽連警示一下都沒有?!祖母與師傅,一個是至親,一個是致敬,卻讓她情何以堪,恨都沒有辦法。
申牧臉上依然是平淡,但其實卻有些不知所措。
從來沒有女子在他麵前哭的像個孩子一樣的,他想起那天將她抱在懷裏時的情形,水靈靈無知純淨的一雙眼,像一束光一樣投到他深井一樣的心裏。稚子無知,他卻知道自己所有的反應。更何況她竟然與薑無涯有著莫大的幹係,種種的機緣巧合,讓人似乎無法抵擋。
正因為歲月熏養出來的足夠的自知,這世間萬物最奇妙處莫過於萬物相生相克,此刻他看著女孩的眼睛,明明得感到內心深邃的打開,像是深淵一樣的凝視她,那是違背卻又順應本性的貪婪和渴望,而這女孩子,卻還什麽都不知道,並不知道自己正臨著深淵,隻要一些些引力,就將失足跌落。
他維持著平靜的神色,將琴還給她,“阿圓姑娘,有一句話,叫做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女孩看著他,眼淚不再流了,那靈閃閃的眸子像注了火,一霎一霎,申牧感到心深處一股麻麻的暗流湧過。
“薑烏是先太宗薑皇後之侄,乃薑後父老年遺子,自幼大才,是太宗皇帝留給文宗皇帝的輔佐大臣。女皇還是皇後時,他曾勸諫文宗帝,差點兒廢了皇後——後來他逃出來了,但是薑家一百零幾口人卻是盡皆被女皇所殺。現在,你明白了?”
阿圓白白的一張臉沒有血色。
豫平郡王又道,“至於你其他的問題,我卻沒辦法回答。但若你想安安穩穩渡過此生,最好將這張琴、還有薑無涯留於你的所有東西都忘掉。遠離王府,遠離臨江城……”遠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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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洛來到前院書房,卻看見正門打開了,方雄信領著一個女子,帶著冪離出來。他一眼即認出她是誰,待看到她的侍女花椒,更是臉上血色盡失。所猜想的正在發生——他使盡全身的力氣才沒有衝上前去,定定得站在廊柱後,半天沒有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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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妃坐車來到王府,林王妃正帶著申時雲整理來客名單。王世子和申時雲的婚禮過幾日即要舉行了,江妃聽到宮裏都會派人來,女皇陛下遣了一名近前的大監來賀,稱讚道,“到底您是陛下的親外甥女兒,才得這般厚愛。”林王妃自然愛聽這話。
申、霍兩家亦有許多人要來,申時雲笑著道,“這些人在朝堂上鬥的跟烏眼雞似的,卻在咱們家的一個桌子吃喜酒,有趣。”
林王妃正色道,“如今也隻有咱們家能讓大家都坐到一處,和睦方是最重要的。”
一時收拾清了,申時雲去供佛花,有侍女煎了茶,捧上來,林王妃掌杓,向裏麵添了鹽和肉桂,問江妃,“前陣子我恍惚聽說阿洛想娶虞家的長女為側室,怎麽又沒了動靜?”
林王妃不提這個還好,一提江妃太陽上就一跳,這段時間世子和王爺之間的關係很僵,她自己也是竭力裝作那天沒聽見父子兩的爭吵似的,但心裏頭卻不可能真的平靜了。端起茶含混著道,“許是王爺不大同意吧。”
“郡王爺是有眼光的,”林王妃拿巾子拭拭嘴角,白白的圓臉正紅口脂,卻像一尊佛爺。“那女孩子生的太好,這還未大長成哩,性子又野,娶過來小心也守不住。”
江妃聽她好像話裏有話似的,忙問,“娘娘的意思是……”
林王妃笑笑,“吃茶,吃茶,以後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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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圓出了王府,組到街邊一個拐角僻靜處,申時洛帶著兩個侍衛從後麵追過來,“虞姑娘,留步。”
阿圓轉過身,申時洛翻身下馬,“我想和你談談,可以嗎?”
阿圓撩起冪離,申時洛的臉有點緊繃,看得出在克製著什麽。
“世子爺……”
他沒有容她拒絕,有些急躁得說,“我想咱們應該談談,有些事需要說清楚。”
阿圓說,“好吧。”將冪離的罩麵拂到後麵打了個結,上了侍衛簽過來的一匹馬。讓花椒,“你在前麵茶樓裏等我。”
申時洛跟了上去。
兩個人來到近郊,阿圓勒住馬,申時洛跟著停住,她轉過來問他,“世子爺,有什麽話,請說吧。”
少女澄清純淨的眸子,神色坦然,申時洛剛才乍見到她從父親書房裏出來所念的懷疑被打消了,但那眼見的卻又為實,他其實還是寧願相信自己所希望的。阿圓疑惑,“世子爺?”
“你剛才去王府是到了哪裏?”他終是問道,聲音有點幹。 王之將傾:
阿圓微微蹙眉。上一回這位世子潛入虞家,她看得出他是生了男女之間的那種心思,但無奈她沒有,如果他還一直跟蹤她,這一點她無法容忍。
“世子爺……”
見她沒有正麵回答,申時洛有點被激怒了,大聲質問道,“為什麽要找我父親?你有什麽事為什麽不來找我,而是要去求他?”看見她粉光融華的眼圈,“你哭了?你對著他哭了?”他想來捉她的手,阿圓擋開了,“世子,你過分了!”
申時洛胸口急遽起伏,他忍了一刻,過來想抓她的馬韁繩,阿圓側馬避過,兩匹馬碰到一處,輕輕嘶叫。阿圓馭馬後退兩步,冪離上的紗幔在她身後微微拂動,她冷聲再說一句,“世子,你過分了!”
靜滯之間,一陣寒風突然吹過,阿圓沒來由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回過頭,剛開始她隻疑自己看花了眼,隻因那陽光太白,一匹黑色駿馬慢慢得從遠處行來,仿佛在踱著步子似的,上麵的人也是一身黑衣,英姿雄健,他的身體和胯、下的馬幾乎融為了一體,隨著那駿馬的移動優雅得伏動,像是即要捕食的豹,充滿了力量和即要爆發的感覺。
申時洛也發現了,看向那處。
那人漸漸走近,看向他們,鋒利如鷹隼的眼角淡淡掃向她的那一刻,阿圓立時後背發麻,她想起了——這是那個破廟裏“主子”的眼睛!(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