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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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皇看著座下跪著的申時軼,他全身都濕透了,雨水從他頭發、臉上、衣服上滴下來,很快在地麵上形成一個個小水灘,顴骨上有瘀腫,眼睛幽深得像海一樣。

    外麵的雨勢已經減小,殿內沒經她的吩咐,沒有燃燈,她看著自己這個最為疼愛、也最引以為傲的孫子,沒有責怪他衣衫濕重就來麵聖——本應該是天潢貴胄的大晉皇孫,現在也隻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不滿了。申正的那一個兒子,自己幾乎沒有見過,申時軼與那孩子之間,也不可能會有什麽深厚的感情,但這無關感情,這是一個皇族的驕傲和尊嚴。

    祖孫之間的隔閡鴻溝,不可避免得越來越大了。

    “你去看了鄭王。”霍昭的聲音低沉。

    “是的。”申時軼亦低聲道。

    他抬起眼睛。有萬千的話語想像女皇問出來,在許久以前的孩提時代,童言無忌,他曾依偎在她的懷裏問她,為什麽以前見過的大堂兄不見了——那是申正第一個兒子,彼時還是皇太孫,而她是一向疼愛他的祖母啊,有什麽話不可以問。女皇當時遞給了他一顆糖和一把小弓箭。

    然而現在,兩兩相望,俱是無言。她不記得對他的疼愛嗎?他不記得她對他的疼愛嗎?可是有一把叫做至高權力的刀,在二人之間劃下深深的鴻溝,越來越大,無可彌合。

    “下去吧,”霍昭淡淡道,“明日到金吾衛複職。”

    “是。”申時軼站起身,後退幾步,轉身離開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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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平殿下回來了!”侍女急促的、故意壓低的聲音,像是夏日裏一陣急密的細雨,斜斜得打向平靜的心湖。

    虞盛光站起身,她的眸子瞬間亮了,向門口走了兩步,又折返回來,重新到榻上坐下。

    “殿下,”小侍女是夭桃故於宮變後,新從外殿擢升上來的,關切得看向自己的主人。

    一時色戒來了,向虞盛光點點頭,盛光甚至覺得有瞬間的眩暈,申時軼真的回來了。

    “郡王爺在大殿向陛下回話,”色戒告訴她,“他去看了鄭王,出來時和霍大人兩人打了一架。”

    虞盛光聽到那個人,臉白了白,想到宮變當晚他對自己做的事,雖然她是無辜的,也常常命令自己不要再去想,但每回想起,總是深深的羞恥。

    如果女皇真的要把她嫁給霍煌……

    鴕鳥從沙坑裏鑽出來,看見的會是什麽景象?

    她站起身,來到窗前,外麵的雨勢減弱了,但仍然密集,天還未開,色戒道,“郡王爺要和陛下說話,得等一下才能結束。”

    虞盛光半晌沒說話,雨一直下,方才怒擊長空的雷聲,現下化作了一陣隱約的鼓點,遙遙消失在天際。她忽然有了一點明白,臨淵閣與豫平郡王一別時,滿樹的珍珠梅真美啊,美的刺痛人眼。

    重新回到榻上坐下,小公主坐直身子,卻垂下頸項,“或許,”她淡淡得道,“他不會來了。”

    #

    西平郡王申時軼從山西歸來,仍擔任金吾衛右將軍一職,宮變霍煌立功,女皇賞其為濟寧侯,卻沒有提升他的官職。大理寺卿年老,乞骸骨,女皇命賀思兼任洛陽令和大理寺卿,並將二十多年前先文宗帝時被罷官驅逐回家的太常寺少卿、也即是崇元郡主的親外祖父召回,仍任原職,公主的勢力和地位,大大得到提升。

    這一日女皇登山巡遊,帶心愛的公主、臣子們同行。

    臨時紮帳完畢,虞盛光與女皇一道,更換了戎衣出來。隻見天清氣朗,青山綿延,腳下一大片緩坡直通山下林中,是行獵的好去處。這是皇家山林,平素不準百姓進入,是以那些小動物們也不怕人,一頭麋鹿遠遠得向這邊望過來,看見山頭上旌旗飄揚,有獵狗的咆哮聲,轉過身,彈跳著跑開。

    女皇心情不錯,戎衣和頭盔顯出她的聖人英姿,虞盛光的馬就在她身側,看向下麵一身明光鎧甲的申時軼。

    她昨晚夢見他來到她的宮殿,自己穿著寬大的衣裙,哭濕了他的前襟。此刻陽光強烈,在眼前閃耀過七彩的斑點,一瞬間她不清楚昨天夜裏到底是不是一場夢,就像他和她之間的第一個吻,他在某一個偏僻宮殿的窗台子上捉住了她,她傾身一斜,像是花瓣上的露水跌落到地上,驕矜的少女心再珍貴,也敵不過吸引的重力。

    罷了,如果申時軼想法有了變化,必定是有他的不得已,虞盛光想到他的父親、鄭王、還有他的母親,年少的輕快像是浮在這些沉重布景上的繁麗的花,當事情發生了,他們每一個人都不可能當做那沉重的東西不存在。繁花再美,或許都會像那顆露水一樣,化成一顆一顆,消弭在這空氣裏。能夠被記住,或許就是它們存在的意義。

    如果他已做出了選擇,她也不能夠再沉浸纏綿下去。

    然而想通了就會不痛嗎,決定了就可以把它立刻切割下去嗎?真的就不怨憤嗎?當出發的哨音尖銳響起,她縱馬躍出,馬兒像離弦的箭,一徑衝發到山穀下麵。

    “跟著公主,保護好她!”女皇命令女武官和侍衛們。

    “是!”

    其他人也呼喝著獵狗,百餘匹駿馬向山下的林間分散著出發而去。

    #

    到中午時,大家的收獲已經頗為豐富。

    野兔、鬆鼠、獐子、麋鹿、狐狸,林林總總得堆了一地,聽說兒郎們還獵到了一頭熊,女皇也親自獵到一隻小狼,大是開懷。

    晚間才有宴,中午她命虞盛光與年輕的少男少女們一處,自己則和賀思等幾個臣子敘話。

    少女們出來總是事多的,讓侍女們用包袱裏的石榴裙圍成一個圈兒,嘻嘻哈哈得在裏麵稍作更衣休整,那邊兒郎們則是被命令著宰殺獵物,燒烤成炙,另有巧手慧心的侍女用溪水做出冷淘,香氣很快散到石榴裙圍圈內,誘的人食指大動。

    劉端娘到虞盛光身邊,關切得詢問,“阿圓殿下,你還好吧?”不遠處林頤的笑聲像是黃鸝翠鳥一樣,最近貴族之中流傳著一種說法,西平郡王申時軼已然快二十歲了,至今還沒有定親婚配,陛下有意為他指婚,人選就是楚國夫人的孫女兒林頤。

    申時軼是未婚少女中向往的優秀兒郎,一時間有多少人羨慕她,林頤揚起頭,她這個神情派頭,越發像臨江府的林王妃了,甚至直接朝虞盛光這邊看過來,胸挺的高高的。

    “是真的嗎?陛下要讓申時軼娶她?”劉端娘問道,她與林頤關係不錯,但自在臨江結識以來,卻與虞盛光更加投緣,心中是偏向她的。

    “不知道,”虞盛光道,勉強扯出一絲笑,“陛下自有她的考量。”

    “不嫁給申時軼也罷,但是那濟寧侯……”說到這裏,劉端娘有些兒憐憫不再說下去,本次宮變,霍煌推波助瀾,女皇再次大開殺戒,重立銅雀台,百官忿之唾之。看向小公主略微蒼白的臉,那雙眼睛曾經是那樣靈動,現在比以前深黑了,人卻變得更美,心中一歎,自古紅顏多薄命,更添她是帝王家。就像叔祖父所說的,就是陛下嫡親的公主,皇帝一句話,任誰也得嫁了,何況她與女皇又隔了一層。 :(.*)☆\\/☆=

    東、突厥的蕾拉公主也來了,走到她們身邊,“你們在說什麽?”她個頭豐滿高挑,本就是馬背上的民族,穿著騎裝十分颯爽,蕾拉公主是個直性子,直接道,“我恍惚聽到你們說起濟寧侯?”火辣辣的眼睛看著虞盛光,火辣辣得問,“聽說公主殿下要嫁給濟寧侯,是這樣嗎?”

    虞盛光不是很習慣這種直率,但也不反感,劉端娘道,“那都是謠傳,請殿下不要以訛傳訛。”端娘為人質樸可愛,喜歡誰就要把她護得死死的。

    蕾拉道歉,眼睛裏閃爍著光芒,“霍將軍非常厲害,你們沒聽過他在戰場上的事跡嗎?他是你們大晉國的英雄,我們突厥人都佩服他!”

    劉端娘好奇,“他不是殺了你們的世子、攝政王嗎,你們就不恨他?”

    蕾拉笑了,帶著點狡猾,“我們現在是好朋友,”她指兩個國家,“不談仇恨。而且,即便有一些人恨他,我們心中仍然是敬佩他的,就像敬佩你們的衛青、霍去病、李靖一樣。”

    端娘不說話了,對於霍煌的戰功,她也是無話可說的。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讓虞盛光嫁給他啊,他到京城來以後,幹的全都是壞事。

    蕾拉向虞盛光道,“公主殿下,如果傳言果然為假,那我要向你發出挑戰,我也想嫁給濟寧侯!”(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