箋西風驚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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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聲音沙啞,有些變調。

    但睡夢裏的宋與泓竟似聽到了,睜開了那醉意朦朧的眼睛,癡癡看了十一兩眼,便笑了起來,“朝顏,你看,我又夢到你了!我又夢到你了!可惜我總是留不住你,追不到你,可惡的丫頭啊……”

    他展臂,竟抱住了十一的腰。

    十一一拍他的手,欲將他推開,宋與泓卻已將她抱得更緊,喃喃喚道:“朝顏,你不許走!欺負我那麽久,怎能說走就走……你可知……你喜歡與詢哥哥多久,我便喜歡了你多久!鐦”

    十一忽然間便再推不開他,伸手攬住他,竟是失聲痛哭。

    “泓,泓,對不起……”

    宋與泓喉間便亦聞得哽咽。他將頭枕在十一腿上,本已潮.濕的眼睫凝了淚珠,慢慢順著年輕的麵龐滑下。

    韓天遙在門檻前看了片刻,悄然退了開去,隻在門外候著。

    他與十一相識已久,近月患難與共,也曾彼此相偎。但每次,似乎都是他在靠近她,努力拉近著他們間的距離;而她始終有一份疏離,就連那些謎一般的過去,也需他去慢慢設法揭開。

    泓,泓,隻一字相呼,卻親密盡顯。

    什麽時候,她亦能喚他“遙”,而不是打趣意味的“小遙”或“大遙”?

    午後陽光正好,明金的光芒投於他身上,卻照不亮一身玄衣如墨,反將他的麵龐顯出幾分蒼白黯淡。

    他再不知,在他走出門外不久,宋與泓悄無聲息地握住了十一的手。

    然後,將小小一頁折好的紙箋塞入十一的掌心。

    十一愕然,捏住掌心的字條,低眸看向被自己抱在腕間的男子。

    宋與泓正仰麵看著她,唇角笑意微微,漂亮的眼睛裏有驚喜,有怨恨,有傷心,竟是……如此的清明!

    “宋與泓,你!”

    十一猛地將他擲回床榻,轉身就走。

    聞得十一怒斥,外麵的韓天遙一驚,忙走過去瞧時,正見十一滿麵通紅踏出門檻,甩開他意圖攔她的手臂,轉瞬奔得無影無蹤。

    韓天遙怔了怔,再踏入書房看時,宋與泓趴在床榻上,一條手臂半耷下床沿,腦袋擱在手臂上,口中兀自含糊地咕噥不已,分明還是大醉的模樣。

    莫非酣醉中失了分寸,曾對十一無禮?

    十一大醉時尚不容人占她便宜,更別說此刻頭腦清醒,惱怒起來一巴掌把宋與泓拍在地上都很有可能。

    韓天遙上前扶宋與泓躺好,替他蓋上錦衾,方才將手抵住突突疼痛的額部。

    他是不是做錯了?

    刻意安排的會麵,似乎白白引來了三個人的不快和傷懷。

    還有,似乎總有哪裏不對。

    也可能,隻要將另一個人放在心上,憑他怎樣的冷靜沉著,那顆心都會格外的沉,沉到可以輕易地將一切帶得偏離原來的方向。

    ***

    濟王臨近傍晚才略有些清醒,搖搖晃晃地起身告辭,韓天遙送出府門,看著濟王府的馬車將他接回,這才返身回去尋十一。

    天色漸晚,十一早已收拾了軟榻回到屋中。

    院子裏一排五間正房,中間為正堂,韓天遙住了西梢間,西次間設有書架,壘了滿滿的書,多是韓天遙往年在京中居住時所讀,近來十一又添了些,愈發連書案上都堆滿了。

    十一睡在東梢間的碧紗櫥裏,東次間則放了琴棋笙簫及各色茶具,設了極舒適的軟榻,正是十一最喜歡待的地方。

    天氣轉冷,四麵門窗緊閉,屋中燃著龍涎香,並用白瓷瓶供了幾盆異種菊.花,卻依然蓋不過那陣陣的酒香。

    十一雙頰微赤,看著有些薄醉,但神智倒還清醒,正饒有趣味地把.玩棋子。

    真的隻是把.玩棋子。

    她將棋罐丟在另一角的高幾上,拿棋子一顆顆往內擲。

    她最擅寶劍和飛刀,雖隔得老遠,照樣百發百中,竟無一顆跌落地上。

    韓天遙問:“怎麽突然就走了?濟王殿下欺負你了?”

    十一嗤笑,“我不欺負他,他就額手稱慶吧!還敢欺負我?你以為都是你,膽敢趁著我醉酒欺負我?”

    韓天遙靜默,然後道:“嗯,我做得不夠。日後得多向濟王殿下學學,務叫我家十一滿意。”

    十一睨他一眼,伸手又去取酒。

    韓天遙出手如電,搶先將酒壺抓到手中,說道:“再喝又要醉了!我不想一天之內伺候兩個酒鬼!走,去吃晚飯吧!”

    因母親終日禮佛茹素,並不要韓天遙相伴。韓天遙雙目複明,花濃別院的逝者也已入土為安,他便不再清粥淡飯,這些日子都是和十一、小瓏兒一處吃飯。

    十一並不挑食,但逢著愛吃的便多夾幾筷。韓天遙雖不言語,但下一餐裏十一多夾過幾筷的菜式一定會再次出現。

    十一眼見正堂那邊擺上菜來,多是自己素來愛吃的,明知韓天遙暗自留意,遂也不再介意他奪去酒壺,安靜地跟韓天遙一起用完飯,便走到那邊茶室,從錦袱裏取出太古遺音琴,細細地擦拭根本看不到的灰塵。

    能彈奏出移人心魄的琴曲,她的琴藝自然也該是絕好的。但韓天遙從沒聽她彈過琴。

    不論是室內平時放置的七弦琴,還是她珍藏著的太古遺音琴。

    正堂與東次間以落地圓光罩隔開,垂了細軟的紗帷。韓天遙隔著那水紋般的紗帷向她凝望片刻,令人撤開飯菜,讓小瓏兒帶人去喂兩隻貓,自己則回西間休息。

    共處同一屋簷下,天天相見,日日相守,他應該不難等到她完全敞開心扉的那一天。

    當他黑眸染上一抹暖色,以他一向的沉著冷靜走向臥房時,十一正悄無聲息地在掌心重新攤開那張字條。

    “顏:月上中天,金雁湖,芙蓉畔,舊日畫舫,候卿至。不見不歸。泓。”

    ***

    韓天遙夜間睡得並不好。

    楚帝、雲皇後的言行舉止,宋與泓的言行舉止,以及十一的言行舉止,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輪轉。有些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但更多的謎雲依然環繞。

    包括十一下午探望宋與泓時的那聲失態驚叫。

    他曾在宋與泓酒離開前出言試探,可惜宋與泓依然半醉半醒,答非所問,甚至拖住前來迎他的侍姬喚“朝顏”……

    那侍姬名叫姬煙,生得高挑俊美,膚白如雪,顧盼含情,眉眼間的確和十一的真容有幾分相似。

    韓天遙可以肯定宋與泓的深情,楚帝的記掛,獨雲皇後態度曖.昧,再聯係到當年齊小觀在朝顏郡主失蹤後曾怒闖皇後寢殿的傳言,隻怕皇後待十一並不是傳說中那樣宛若親生。

    皇上病弱,且性情優柔,朝政大事多由雲皇後和施銘遠掌控。若是如此,曾經名揚天下的朝顏郡主或被人陷害被母後猜忌,或的確身世有雲皇後所接受不了的瑕疵,才可能被逼離京……

    韓天遙正思忖之際,卻聽得遠遠有很輕微的窗扇被打開的聲音。

    算來已近子時,十一還未睡著?

    他沉吟片刻,披衣踱出臥房,推門走了出去。

    月華如水,清霜滿地,枯幹的枝丫縱橫著升向天空,便讓月夜多了幾許滄桑。初冬的風吹到身上,有些冷。

    韓天遙邊扣著衣帶,邊沿著回廊走向十一臥房窗下。

    這麽冷的天開窗睡覺?又或者,半夜悄悄起床喝酒,喝得熱了?

    但一眼看去時,那一排窗欞分明都關著。難道方才他聽錯了?

    他抬手,逐一推著那窗欞,很快便聽“吱呀”一聲,果然一扇窗欞正虛掩著。

    他一悸,立時向內喚道:“十一!”

    裏麵毫無動靜,隻是狸花貓在床邊的軟墊上含糊地“喵”了一聲,接著依然是它的呼嚕聲。

    韓天遙不再遲疑,飛身躍了進去,猛地掀開帳幔。

    被褥淩.亂,顯然十一曾睡過,此時卻已空無一人。

    “十一!”

    他驀地喝了一聲,飛快躍出窗扇,幾乎不等著地,便一個淩空翻躍上屋頂,四處眺望。

    更深夜靜,萬籟俱寂,遠遠近近的屋宇園林,和白天擾亂人心的富庶或貧困,欲.望或掙紮,一起靜靜地憩息於夜幕之下,並被月色披了一層淺淺的銀輝,宛若整座京城都已墮入一個輕覆薄紗的溫柔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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