謬相誤幾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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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情投意合一心想娶的女子,冷眼看他認錯仇人,並在歧路越走越遠,直到成為仇人的左膀右臂……

    他以為的俠肝義膽,隻是驚駭莫名之際的出手相救;他以為的心心相印,隻是為擔下故人過錯而存下的彌補之念……

    從開始,就是他弄錯了;到後來,更隻是他自作多情妲?

    韓天遙跌坐在十一坐過半日的舊蒲團上,微顫的指尖僵硬地搭上,依稀還能感覺她的體溫,——在另一個男子肩上酣睡時留下的體溫。

    聶聽嵐瞧著他的神色,眉眼愈見忐忑,卻低低道:“天遙,我早說過,濟王待朝顏郡主素來與旁人不一樣。而朝顏郡主……心裏向來隻有一個寧獻太子,不會嫁給濟王,可他們自小兒的情誼,絕非旁人可比。窀”

    韓天遙凝望牆角那燭芯燃到盡頭早已熄滅凝結的一堆燭淚,唇角勉強彎了彎,“嗯,絕非旁人可比……”

    聶聽嵐道:“不隻是你……就是晉王世子,對朝顏郡主來說大約也是一樣的。朝顏喜歡你這樣有氣概的男子,卻愛戀晉王世子與寧獻太子相若的容貌,所以你離開後,晉王世子便是朝顏郡主坐上賓,兩人相處得極好,晉王世子才會不顧施銘遠猜疑,把施家暗算你的消息告訴她。我得到消息比晉王世子還晚,但聽得說郡主和濟王都已派人前來相助,也便放了心,再不料……”

    韓天遙清咳了兩聲,嗓音卻依然喑啞,“相助……總算她還真心相助。可我卻不知,她派來助我的,究竟是怎樣的人。”

    不論他當日在小隱園幫助齊小觀搭救路過,還是這次絲毫不曾防備路過,無非都因路過是她師兄,如兄長般敬重的師兄。韓天遙對路過並不十分了解,卻自認十分了解十一,並全心信賴十一。

    原來,連這了解也是錯覺?而十一更打算利用他的信賴去掩飾那些早該大白於天下的真.相。

    聶聽嵐何等聰慧之人,早已聽出其言外之意,“難道真是路過暗算了你?”

    韓天遙眉峰緊蹙,“路過暗算我時,段清揚並不在場,但的確離我最近。卻不知為何栽到了段清揚身上。”

    聶聽嵐坐到他身側,細細替他思慮著,說道:“這些年濟王一直監視著施府,可施府又何嚐不在注意他?因朝顏和你都不在京內,施家許多事並未刻意瞞我。我聽聞這兩年路過的確和濟王府走得很近,曾好幾次被發現出現在濟王府附近。想來朝顏失蹤後,鳳衛離散於民間,路過也隨之前途未卜,便決定聽命於濟王,保住富貴功名。”

    她看向韓天遙,“其實這也是當日施氏決定先擒路過的原因。比起齊小觀的灑脫自若,路過顯然更容易為濟王所用。他為濟王出手除你,卻擔心朝顏郡主追究,故而決定舍車保帥,將此事嫁禍給段清揚。不過他應該還沒來得及處置好,朝顏郡主便已得到消息趕來,且事先便有些疑心,一聽是段清揚出手,立刻猜到是濟王在斬草除根。濟王將朝顏郡主看得極重,為撇清自己,隻得推給路過,責怪路過自作主張。畢竟路過是朝顏師兄,幫的又是濟王,朝顏向來念舊,總會設法袒護,你又得記掛朝顏救命之恩,以及……未來的夫妻之情,便是言語間有所破綻,或處置得有失公允,也隻能忍下。”

    聶聽嵐嫁入施家五年,極得施浩初寵愛,遂也見慣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心思玲瓏敏捷,將素日所知和今日聽到的聯係起來,居然也能推斷得合情合理,不由人不信服。

    可她再不知,宋與泓不想將尹如薇扯進來,並未跟十一說出實情;而路過這兩年秘密出現在濟王府附近,想見的也不是宋與泓。

    當她賴以推斷的證據本身就是錯的,又怎能得出正確的結論來?

    而韓天遙所能確信的,也隻能是宋與泓所說的,以及十一所說的。

    若什麽都不能確信,他隻能確信自己親耳所聽到的。

    一句句的真.相,刺心鑽疼,讓聶聽嵐所說的“未來的夫妻之情”,聽來竟是如此的倍感嘲諷。

    “夫妻!”

    他低低地笑,拿手撐住了額,半掩住雙目。

    那掌心便微微的濕熱。

    帶著鹹痛的濕熱裏,依然有淡淡的酒香縈繞,耳邊便不由地傳來女子飲酒時散漫的笑聲。

    在芳菲院,在聞家,在韓府,在瓊華園……

    一次次的酒香裏,是誰漫不經心的笑容和不肯容情的毒舌在不經意間將他擄獲?

    其實,他真的隻是愛戀她的許多男子中的一個,隻是恰巧展露了某些她喜歡的氣質,隻是恰巧她心懷歉疚想要有所彌補。

    他低低地咳,喉嗓間有絲絲的血腥味壓不住地往上湧著。

    聶聽嵐忙扶住他的肩,焦灼地向外看了一眼,說道:“天遙,你先別想太多……好在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人再往這邊來,不如你且臥著休息兩個時辰,先養好體力再作打算吧!”

    韓天遙搖頭,“我不妨事,不妨事……”

    他向來強.健,這次受傷雖重,到底捱了過來。

    隻是柱子所用多是山間尋常藥材,效果平平,恢複緩慢;待得聶聽嵐帶來的上好傷藥內服外敷後,沉沉睡了一覺,再醒來時精神已恢複不少。

    他有傷在身,也不敢冒雨趕路,故而眼見即將下雨,便提前避入嶽王廟,並未在地上留下腳印或水漬。

    待得十一等人到來,他遠遠聞得馬蹄聲,早帶聶聽嵐避入嶽王像後,再不料竟聽得那許多驚天秘密……

    驚痛裏,那傷處的疼意反而麻木。

    聶聽嵐卻看著外麵的天色發愁,“雨倒是漸漸停了,可外麵郡主和濟王他們還在搜查,你又受著傷,咱們一時該往哪裏躲去?”

    韓天遙薄唇緊抿如刀,忽輕輕向上一彎,“躲?我為何要躲?”

    聶聽嵐略一沉吟便悟過來,“嗯,朝顏郡主未必待你十分真心……但的確不想你出事,濟王便是想害你,隻怕也不容易在她跟前下手。”

    她往細裏一想,便苦笑起來,“濟王既要害你,為何還安排我來找你?是了,跟我的兩名高手都是他的人,若我找到你,無非還是落在他們手上。小傅他們雖未當著我的麵害你,必是一轉頭就去引來靺鞨人,才有了那村子的一場劫難。”

    若心裏存了疑心,再將那疑心以最大的惡意鋪展開來,再不經意的事都可能被導向最惡毒的解釋。

    韓天遙無法評論她推斷的對錯,將拳頭抵著額,無聲一歎。

    聶聽嵐小心地察看著他的臉色,“那麽,現在我們……去找郡主?”

    韓天遙側過臉,對著外麵晦暗的天色頓了片刻,才道:“不是我們,是我。”

    他轉向聶聽嵐,黑眸深沉如夜,“你去幫我做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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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在第二天近午時才找到韓天遙。

    他倚坐於一株老鬆下,黑衣似墨,麵白如雪,沉靜地闔著眼睫,十一遠遠看見,雖已聽說應無大恙,心頭居然也是猛地一抽,忙緊走幾步奔到他跟前,喚道:“天遙!”

    韓天遙覺出她伸來的手搭上自己的肩,隔著衣衫傳來的觸感一如既往,溫暖裏帶著屬於她的那種特有的柔韌,不知什麽時候讓他心生親近,甚至沉溺其中,隻想在這種相攜相守中.共度一生……

    若這隻是錯覺,也盼這錯覺能將錯就錯,就這麽錯下去……

    十一見韓天遙沒有動靜,愈發緊張,纖白的手指拍向他的麵龐,又喚道:“天遙!”

    嗓間竟有微微的哽咽之音。

    韓天遙終於盼開眼來,漆黑的眸子映住那張沾了灰塵卻依然精致異常的清好麵容。

    見他睜開眼來,十一頓時鬆了口氣,原來緊繃的麵龐便暈出了一抹淺笑。

    原是舞刀弄槍英武不輸男兒的女豪俠,僅這麽淺淺一笑,便多了雲破月來花弄影般的幽嫋清柔,風華無限,盡態極妍。

    韓天遙一抬腕,武者粗糲的手撫上那晶瑩得眩目的麵龐。

    入手亦是這般美好,羊脂玉一般的膩白細致,梨花瓣般的柔軟秀雅,足令世上太多優秀男子為之魄動神馳。

    他韓天遙,不過其中之一,原來……從來沒那麽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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