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咫尺黃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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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南瞧著她手上的黑血漸漸凝結,也不敢多說,借著扶她臥下之際,悄悄用手巾替她傷處掩住。

    十一吩咐完畢,便再度昏沉睡去,眉眼間全然沒了往日的風.流恣肆。

    秦南看她睡穩了,才替她蓋上衾被,卻瞧見她袖間掉落一角折好的紙,小心拈起看時,正是那日韓天遙誘她服下毒酒的那頁信箋妲。

    那信箋似被悄悄揉起又打開許多次,不但有許多褶皺,還被染了若幹血跡。

    血黑得近乎墨色,便將那字跡暈開許多,卻還能勉強辨識得出武者筆鋒勾折間的沉雄鋒銳窀。

    “十一,稍後即返。趙府有淩雲酒甚佳,特討來一壇相贈,可小酌怡情。大遙。”

    十一並非完全不通醫理毒理之人,若非韓天遙親筆來信致贈,若非說得如此親昵,她不可能毫無防備將毒酒飲下。

    秦南再看手中的流光劍,那劍穗被拽得久了,編的合.歡花已有些變形,洗得再怎樣整潔如新,也該洗不去十一沾在上麵的毒血。

    那日乘船從天鏡湖離開時,他親眼看到他們郡主將這劍穗扣到劍柄上,說要將這劍送給韓天遙,——正好與她打算留下的畫影劍是一對。

    那時,鳳衛的兄弟坐了滿滿一船,滿船都是笑語。

    笑聲最響的,是被十一一腳踹入湖中的齊小觀。

    以為一切都將結束,齊小觀滿心歡喜地等著師姐和南安侯成親,他也可以順理成章和師姐、姐夫要一份厚厚的嫁妝,娶了小瓏兒,生幾個活蹦亂跳的小娃娃……

    秦南忍不住也將那信箋和劍穗攥緊在掌中,攥得手背青筋暴出,才別過臉來,向著窗外狠狠地啐了一口。

    他們必定都瞎了眼,才會將豺狼認作英豪,落得齊小觀死無全屍,落得十一如此慘淡狼狽。

    被心上之人如此暗算,便是死,也將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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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日靠近京城,十一卻已覺出,她應該也在一日日靠近死亡。

    她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光怪陸離的夢境越來越多。

    夢裏,居然很快活。

    她和齊小觀好像又回來了往年時光,總是嘰嘰呱呱地說笑。

    齊小觀明明上一刻還是不解事的小男童,磕磕絆絆地想推落水的小師姐上岸,一轉頭就是十來歲的少年,在渡口替她擦著滿頭滿臉的水,怪她泳技不好,還自不量力救人。她還沒來得及反駁,他卻已是成年的模樣,笑得一臉陽光撲向她,“師姐,若你不把小瓏兒嫁我,就準備替我養小師侄吧!”

    她怒,抬腳去踹,卻被人輕輕捧住腿。那人低柔地歎息,“顏兒,這麽多年過去,性子還這樣烈,叫我怎生放心得下?”

    十一抬頭,正見宋與詢秀逸無雙的麵龐。他的眼睛依然清亮如寶珠,與他逝去的那年並無二致,好看得令人心蕩神馳。

    “詢……詢哥哥!”

    她終於克製不住那委屈和痛苦,撲在那久違卻依然熟悉的懷抱裏失聲痛哭。

    “是不是我當年負你,得了雙倍的報應,注定我得將那時的煎熬經受一輪,再經受一輪?”

    “胡說,胡說!”宋與詢眉眼焦灼含情,有釋不開的愁鬱,“你從未負我,你也從未負人……負人的是我,若有報應,便報應在我身上好了!”

    那後半截語調激昂得怪異,怎麽聽也不像宋與詢的聲音。

    她努力吐出胸口憋緊的氣團,似乎用盡全部力氣,才能吐出字來,“詢……是詢哥哥嗎?”

    聽入耳中那樣的沙啞虛浮,全然沒有方才的清亮質感。

    孰實孰虛,一時惘然。

    片刻後,耳邊哽咽的聲音便愈發地清晰,“不是,不是詢哥哥,是我,是宋與泓,泓在你身邊,朝顏。”

    十一心頭忽明忽暗,恍惚間偏偏還能看到宋與詢。

    他正與她隔江而對,一身素衣翩然如仙,靜靜倚著明潔山石而坐,唇邊笑意若含清愁,正向她揮著手,似在送她遠去。

    江流並不寬廣,但河對岸的老漁夫捕著一尾尾通體殷.紅如血的魚,劃來劃去也劃不到她這邊。

    她甚至聽到那老船夫在逍遙地唱道:“千裏姻緣一線牽,人間夫妻願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正出神時,船夫忽向她一笑,滿麵皺紋盛開如團菊,“姑娘,我送你度了這忘川可好?”

    他的手一甩,漁網連同那滿滿一兜網的魚一齊向她甩去。

    她驚叫之際,已被什麽撲住,卻沒有鮮魚的滑膩腥濕。

    若有若無絲緞般的觸覺輕輕撲在麵龐,便聽得宋與詢的聲音附在耳邊柔聲道:“快去,快去……”

    她定睛看時,卻再看不到宋與詢的身影,隻有大團大團的花朵正拖著絲絲縷縷的細長花瓣綻放在跟前。

    沉靜如水,偏偏燦紅如火焰,灼烈讓人心口陣陣疼痛。

    這種花她隻在古書上看過,據說,叫作彼岸花。

    生長於黃泉路邊,忘川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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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毒後似已麻木了所有的痛感,這心口的灼痛便格外的難忍。

    她再度呻.吟,便覺身邊的人頓了一頓,越發堅定地喚她:“朝顏,醒來,快醒來!”

    旁邊尚有秦南沙啞著嗓子在喚道:“郡主,濟王殿下來了!是濟王殿下……趕來了!”

    十一終於很艱難地睜開了眼,竭力去辨清眼前的虛實與真幻。

    麵前的眉眼容貌漸漸清晰,果然是宋與泓。

    他將她攬於懷中,低眸瞧著她,一雙英氣大眼泛著淚光,竟然通紅一片。

    十一咳了幾聲,秦南連忙送了茶水過去,宋與泓接了,小心地送到她唇邊。

    茶水溫溫的,慢慢滑下喉嗓,發冷的肌膚血液似乎也隨之有了一點溫度。

    她吃力地舒了口氣,向窗外看了一眼,然後才聽到了淅瀝瀝的雨聲。

    泛著青紫的唇蠕動了片刻,她艱難地問出聲來:“泓……這是……哪裏?”

    宋與泓匆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笑道:“離京城很近了,就在桐溪。”

    十一怔了怔,“桐溪……京城過來,快馬也得兩天吧?”

    “嗯。”宋與泓小心地想將她攬得緊些,卻又不敢用力,生怕手邊力道一個掌握不好,將懷裏的女子生生揉碎。

    才跟他分別不到一個月,那個名震天下文武雙全的朝顏郡主,那個神采煥發眉眼張揚的朝顏郡主,竟已清瘦至斯,如一團快要風化的紙片,隨時可能破碎彌散於他跟前。

    “對不起,對不起……”宋與泓再遏製不住滿眼的淚,啞著嗓子道,“我不曉得會牽累你。我不曉得他遷怒你,對你下手……”

    宋與泓顯然已了然一切,並沒提“他”的名字。

    可僅僅一個“他”字,十一心口那鈍痛又悶悶地裂了開來,不那麽劇烈,如尖而細的針,靜默地紮刺到髒腑最深處。

    十一努力地舒著氣,好讓自己的言語能流暢些,“他……已經回了京城?”

    宋與泓點頭,“你猜到了?”

    “父皇他……”

    “病得很重,昏迷不醒。”宋與泓懊惱而歎,“先前得到你的消息,說很快會回來,太醫又說用藥吊著,一時應該不妨。我怕你路上趕得太急,也就沒有催促。再不料韓天遙竟先你一步得到了消息,從安縣直接回了京城,卻把你引去了回馬嶺。”

    濟王府與瓊華園同愾連枝,先前雖有摩擦,宋與泓卻已親自追去北境跟十一解釋清楚。

    鳳衛三大統領都去了北境,其他人到底和皇家隔了一層,兩年後重回杭都,跟宮中更是隔膜。京中若有要緊消息,鳳衛便很難第一時間知曉,隻能由濟王府代為傳遞。

    十一離開天鏡湖不久,的確也曾收到宋與泓從遞鋪傳來的信函,提過父母思念,盼其早日回京雲雲。但那時十一已轉道往北,雖有些擔心楚帝病情,還是決定先去見韓天遙一麵,待贈予流光劍,問明施浩初消息,將鳳衛高手留一大半給韓天遙貼身保護,便可無憂離去。

    再不料她一心為韓天遙打算,卻隻是中了韓天遙的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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