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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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的情景和那天一模一樣。
帆已經揚起,穿著青綠衣衫的少女站在岸邊,戀戀不舍的揮手告別,迎風大聲說著什麽。
十二三歲的年紀,那樣年輕而明媚,仿若一株高貴清新的雪色百合。
夕陽墜落到城牆背後,站在她對麵的是一位白衣公子,同樣年輕雋秀的輪廓,然而卻看不清楚他的容貌。
那天,素來言語寡淡的他似乎對她囑咐了很多話,然而她卻一個字也沒有聽清,隻是緊緊抱著他剛送的玉簫,一眨不眨的盯著他的眼睛,重複著一句話——“蘇哥哥,你不要走,好不好?你不要丟下阿漓……”
然而站在船頭的白衣公子已經轉過了頭,平靜的眉目下卻似有暗湧流動,背對著少女揮了揮手,“我會回來找你。”
身後沒有動靜,他腳步頓了頓,克製住想要回頭的念頭,俯身舉步跨進船艙,輕輕微笑了起來,對岸邊的少女承諾,“好好收著玉簫,我們終會再見麵!”
所以,自從那天開始,她便翻遍了曲譜,不敢有絲毫怠懶的一遍遍練習著《金縷衣》。
而他,卻再也沒有回來。
“蘇哥哥,你為什麽騙我?”孤高的房頂上,少女蜷坐在沒有月光照耀的角落裏,獨自吹著《金縷衣》。
冷冷澈澈,竟似從天上來。
如今她已經可以同他吹的一樣好,才終於明白那時這隻不過是他的一個推辭。
和他在一起的歲月一閃而逝,三年光陰,如今除了手裏的玉簫,其他什麽也沒有留下。
直到那一日,王府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災難,門被“砰”的一聲推開,母親驚慌的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跑,“漓兒,快逃!成王已經將你父親困在了皇宮,如今他的兵馬也就快要趕來,再不走就遲了!”
“怎麽會這樣?”少女的臉色頃刻間蒼白如死,望著平日裏端莊秀麗的園子此時一片狼藉的模樣,心裏驀地一跳,“父親可有危險?”
提到父親,母親明豔的臉上滿是擔憂,“這些事你不懂啊,如今就連你父親是生是死都……”她忽然歎了口氣,腳步卻不停,直直將少女推進了書房裏的暗室,“聽娘的話,無論外麵有什麽聲響你都不要出來,裏麵有一些幹糧,勉強能呆三日。”
聽得母親那樣類似於安排身後事般的話語,那個少女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慘白,忽然間明白了過來,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然而眼裏的光卻是幽深看不見底的,“父親是不是被人出賣了,所以才遭到成王的陷害?”
母親的肩膀顫了一下,先是無措的搖了搖頭,隨即又茫然的點了點頭,外麵有淩亂的腳步聲傳來,伴隨著廝殺聲,“不要管了,漓兒,你先進去,記住娘的話,不要輕易出來!”
她在毫無防備之時被母親忽然用力推了進去,隨即便聽到落了鎖的聲音。
“母親!母親!放我出去!別把我孤零零的留在這世上!”心知父母雙親此行一去便會凶多吉少,少女再也顧不上別的,雙手用盡全力拍打著鐵門。
暗室裏隻有一豆燭火,此時被風一吹,那火光映照在室內,影影綽綽的照在少女慘白的臉上。
一室寂靜,隻有鮮血滴滴答答從手掌落下的聲音。
她不再吵鬧,安靜的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牆麵上投出她孤零零的影子。
又隻剩下她一個人了啊?少女苦笑,驀然憶起一年前蘇哥哥也是這樣離開的,那時她身邊還有父親母親,如今,竟然誰也不在了。
她低下頭從腰畔取出了那支玉簫,用衣袖輕輕擦了擦。
因為害怕有人經過而發現暗室,她隻是目不轉睛的看著,不敢吹奏出來——哥哥,哥哥,你什麽時候回來?你若再不回來,也許我就不在了啊!阿漓練了這麽久的《金縷衣》,還一次都沒有吹給你聽過……
少女背靠著灰冷的牆壁,閉上眼的瞬間,仿佛又看見了碧海中揚起的帆,和帆上站著的那個白衣公子,那雙湛黑色的眸子越來越清晰的浮現在眼前。
外麵的廝殺聲越來越慘烈,不知什麽東西“砰”的一聲撞在了暗室的鐵門上,少女倏地睜開了眼睛,握著玉簫的手裏浸濕了汗水。
不能就這樣死去……不能……
她收起滿腦子的遐思,開始冷靜的分析這件事的始末。
自從先皇駕崩之後,奪嫡之事上演的便愈加慘烈,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便是父親與成王。父親素來待人謙和有禮,而成王生性殘忍暴虐,這也是為何父親府中幕僚眾多的緣故,當初蘇哥哥亦是其中之一。然而成王卻持有半張虎符,皇親衛隊半數以上都由他直接統領,於是便更加囂張。
由於找不到父親的弱點,他縱有千軍萬馬也無濟於事。如今成王敢公然軟禁父親,定是有什麽人找到了父親的把柄……
外麵的廝殺聲漸漸弱了下去,少女遠遠的聽見暗室門口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那個聲音停在了離門口半尺遠的位置,然後輕輕扣了扣暗室的門。
沉靜聽話的少女仿佛換了一個人,眼神忽而雪亮。
她沒有做聲。
叩門的生意頓了頓,再一次敲了起來,隨後響起一個她永遠不會忘記的聲音,“阿漓?阿漓?你在不在裏麵?”
那是……
少女低著的頭驀地抬起,震驚的盯著緊閉的鐵門,仿佛能夠一眼看穿外麵的男子一樣。
那是蘇哥哥的聲音!
“難道不在裏麵麽?”隔了一會兒,她聽到門外的男子低喃了一句。
“蘇哥哥!”她顫抖的手握住把手猛地拉開了鐵門,果然就看見了那一襲她永遠印在記憶裏的白衣。
“走吧。”他似乎歎了口氣,眉宇間沒有半絲喜悅。
少女低頭看著他伸出來的手,很好看,修長瑩潤,是一雙天生適合吹簫的手。
然而她卻遲遲沒有動。
有什麽,有什麽……似乎變得不一樣了。
鼻尖仿佛有甜膩和腐爛的氣息傳來,少女茫然的抬頭望去,便一眼看見了白衣上斑斑點點的鮮紅。
那是血的味道,溫熱而荼糜。
從來沒有想過眼前這個如斯美好的男子,如何會和那樣醜陋的東西有所關聯?她直直的看著對麵站著的熟悉而陌生的男子,沒有說話,然而心裏某個聲音卻越來越強烈起來。
眼前這個人曾是父親的幕僚,而他曾在父親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毅然決然的離開了將近一年,又在如今父親被軟禁的時間毫發無損的歸來。
而這個暗室……除了父母親之外,無人得知。而他,又是如何找到的?
門外的男子隻是低頭看著少女,雋秀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阿漓,你怎麽了?《金縷衣》可是學會了?”
少女後退了一步,始終不說話,隻是蒼白著臉仰望著他,眼裏漸漸有了某種絕望的神情。
而白衣公子也垂下眼簾看著她,空氣中仿佛凝聚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
見少女並不開口回答,反而用冷冷的眼光望著自己,公子笑了,視線掃過她手裏的玉簫,“難道阿漓這一年來一直在偷懶麽?《金縷衣》始終都不曾學會?”
“我沒有偷懶!”
少女聽到這句話,驀地紅了眼眶——他冤枉人,她沒有偷懶,她一直都有用心學習《金縷衣》的,隻是她吹奏了一遍又一遍,也不曾見到他回來,“騙人的是你,是你……我早都學會了這首曲子,你卻沒有兌現當初的諾言,是你,是你……”
她一直喃喃重複著這句話,沒有發現對麵男子的眸色驀地加深了。
“好,是我的錯,如今我來兌現諾言了,阿漓和我走好麽?”沉默半晌,他驀地歎了口氣,舉步走過去輕輕擦幹了她的眼淚。
他的袖籠裏向來都有一種好聞的清冷幽竹香,如今混合著身上的血跡,氣味有些怪異的令人不安。
“哥哥。”少女忽然抓住了他的衣袖,怔怔的看著他,“你還是我以前的蘇哥哥麽?”
公子一怔,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不可置信的站在那裏,良久,眸子裏忽然掠過了一絲複雜難解的表情,微笑,“我是。”他頓了頓,又道:“我隻是你的蘇哥哥。”
其他人,我隻能無情。
“哥哥,我可能沒有親人了……”少女垂下了眼睛,那個瞬間她的表情是悲哀而凝固的。
公子不說話的看著她。
她忽然抬起臉直視著他,咬唇一字一句道:“若我知道是誰出賣了父親,即便那人是你,我也絕不會饒恕。”
少女的聲音依舊是稚嫩而平靜的,然而說出來的話卻如劍芒般銳利冰冷。
公子一向平靜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裂痕,隔了將近一年的時光,如今再一次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時,竟陌生的恍如隔世。
然而那眼眸深處一閃而過的後悔,卻泄露了他此時此刻真正的心情。
他緩緩收緊了雙手,骨節發白。
抱歉,我是一個能狠得下心的男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