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極山正如其名，連綿峰巒終年為雲霧籠罩，飄飄渺渺，恍若仙境。山腳下是個叫做花溪的小鎮，民風淳樸，人口不多，大都以打獵或者采藥為生。不過連最勇敢的獵人也隻敢進入到前山的範圍，捕捉類似野兔、山雞一類的小型獵物。

    不是沒有膽大包天的家夥深入後山，可往往進入覆蓋整山的密林沒多久，就會暈頭轉向，分不清東西南北，然後就會莫名其妙地暈過去，醒來時已經躺在進山的公路路邊。

    怪事發生的回數多了，漸漸就有了這樣一種傳言，說那雲極山上啊，住著仙人呢，不願讓凡世俗人打擾他們修煉，在整個山上都設著陣法呢！

    曾親身體會過怪事的獵人們不敢往深了想，想太多總是心有餘悸，隻是鄭重地告誡自己的子孫後代們離雲極山越遠越好。

    夜風涼涼的晚上，月明星稀，雲極山上萬籟俱寂，隱隱綽綽的霧嵐彌漫在山林之間，像是有著獨立的意識般，緩緩地移動著，仿佛在巡視自己的領地。

    微風裹挾著一團更為濃鬱的白霧，倏忽掠過這片鬱鬱蔥蔥的樹林，驚起林中飛鳥。樹林深處，一棵足有五人合抱的參天大樹竟也微微晃動，數不盡的枝條迎風搖擺，像是在同誰打著招呼。

    接著白霧又來到一處山間清泉，潺潺的流水從山壁中傾瀉而出，落入下方一個小小的水潭裏，清澈見底的潭水映照著半輪明月，濺起的水珠噴灑到四周的灌木叢上，細長的綠葉顯得更加翠綠欲滴。

    白霧在這裏徘徊許久，伴隨著的微風在灌木叢中竄來竄去，發出簌簌的聲響，同風聲相和，似乎在交談一般。

    隨著白霧的離去，奇事發生了，灌木叢中竟跌出一棵高大的草，外形頗似木偶，中間長長的一片葉子為身軀，四肢亦由四片葉子組成。從葉子的形狀和脈絡看來，應是屬於一種學名叫花葉蘆竹的灌木植物。

    這顆奇特的人形花葉蘆竹直直落入水潭之中，草叢中的簌簌聲更大了，像是在嘲笑它一般。

    循著皎潔的月光，白霧繼續在山間流轉，穿越山穀，兩側的峭壁如刀削一般，聳然而立。

    白霧在即將飄出山穀之時打了個旋兒，倒轉回來，往著一個黑黢黢的洞口飛去。

    剛到洞口，一陣濃烈的腥臭味隨之傳來，洞穴深處盤踞的巨大黑色物體像是感覺到什麽，開始拚命撲騰起來，一時間，整個洞穴轟轟作響，一道黑影朝著洞外射去，剛好被攔在洞口處。

    那陣白霧輕柔地環繞在黑影周圍，將黑影龐大臃腫的身軀顯露出來，喝，原來是一條黑色的巨蟒，碩大的頭顱呈三角形，銅鈴大小的眼珠子泛著綠油油的光芒，本該駭人無比的眼中流露出類似討好的神色。

    巨蟒的腦袋輕輕上下晃動著，好似在不停點頭聆聽教誨。

    片刻後，白霧從巨蟒身上散開，升到洞穴頂部，不知道巨蟒從白霧那裏得到什麽指令，以不符合其龐大身姿的靈敏身手，張著大嘴迅速地遊遍整個洞穴，隨著它所到之處，碎石落葉之類的垃圾全都消失不見。

    然後巨蟒躥出山洞，飛快地卷回一大堆晶瑩的小草，整整齊齊地種到洞穴邊緣的地麵上。

    將自己盤成圈圈，巨蟒高高揚起頭顱，像是等到表揚的小朋友。

    白霧見狀，飄到“小朋友”的上方，突然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場雨，巨蟒的黑色鱗甲頓時被衝刷得鋥鋥發亮。

    巨蟒頓時欣喜地擺動起長長的身軀，蜿蜒爬至洞口，目送著白霧離去。

    高高的山頂上，一株巨大的美人蕉傲然佇立，開得繁盛的花朵呈現妖異的紅色，白霧飄到一旁，漸漸化作人形輪廓，隱約能見到一名身姿綽約的長發男子，著一襲月白羅衣，好似仙人踏月而來。

    此時，從美人蕉後突然走出一位持傘的女子，身穿玫紅色的宮裝，長裙拖曳，外罩著同色輕紗，上麵正好繡著一株姿態妍麗的美人蕉。女子將黑色如瀑布的長發鬆鬆挽在耳際，別一支鏤空蝴蝶金釵。她的額前垂著一枚小小的藍色水滴狀寶石，頗有異域風情。

    “公子今日怎地有空到了奴家這裏？”聲音輕靈如空穀幽蘭。

    “閑逛而已。”

    女子沒有接話，暗自腹誹：剛才阿樹告訴我，說公子又把小草扔進了水裏，又讓小黑打掃了山洞，心情不好就直說，每次閑逛都能碰到我們四個？當我們真不知道某人心情好的時候才不想見到我們呢。

    原來白霧是困在這雲極山中的一縷孤魂，連最為年長的樹妖都不知道孤魂存在了多久，因為自樹妖有了意識的第一眼，便見到了被它一開始當做仙人的男子，而那已經是千年前的事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山中開了靈智的生物也不過隻有叫做阿樹的樹妖，名為阿嬌的美人蕉，以及自稱小黑的蛇怪和沒有名字的山精小草了。

    呃，小草這個名字已經無數次被其他三位無聊好友吐槽，說算不上是個名字，為此山精每次遇到白霧的時候，都會強烈要求自己的命名權。

    它們尊稱孤魂為公子，是因為冥冥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告訴它們，是這千年老鬼的存在，它們才有了開啟靈智、修煉成形的機會。

    “阿嬌，有多久未曾下雨？”這位不知道名字，姑且先稱為老鬼的靈魂忽然開口問道。

    女子掐指一算，沉思道：“自入夏以來，怕是已有月餘。”

    老鬼揮動衣袖，瞬間一大團雲霧飄向空中，緩慢地分散開來，逐漸覆蓋了整個天幕，沒多久，空氣變得潮濕起來，細如牛毛的雨滴紛紛飄落，從雲極山延伸至花溪鎮，滋潤著幹涸的土地。

    這片區域的生靈們因久未降臨的甘霖而欣喜萬分，抱著虔誠的心態感激著偉大的山神，也就是某個不知名的老鬼。

    當然老鬼是不會承認自己因為入定而忘了行雲布雨一事的。

    雨勢慢慢變大，打落在山林樹葉、峭壁青石、小溪深潭之上，劈裏啪啦、叮叮咚咚的聲響，演奏一支大自然的原始協奏曲。

    一聲嬰兒的啼哭聲驟然響起，像是硬生生地往協奏曲中加入了一個不和諧的音符。

    老鬼微微側頭，探知到哭聲傳來的方向。

    阿嬌往著相同的方向望去，遲疑道：“是那座宅子，公子您要去看看嗎？”

    她的話音剛落，老鬼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

    伸手撫上從附近的大樹探過來的一片樹葉，女子似是喃喃自語道：“那個地方，果然是和公子的來曆有關嗎？”

    雲極山中的幾隻非人類生靈都知道，大山之中並非無人居住，在一處名為落日崖的山峰上，有一棟曆史悠久的宅子，住著一戶姓沈的人家。

    千年的時光裏，宅子中的人來來往往，生生死死，唯有宅子曆經風雨歲月的洗禮沒有絲毫的變化。

    裏麵的人當然也不會知道，有一隻老鬼，冷眼旁觀著他們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說不上是守護者或是複仇者。

    就好像隻是把他們的故事，當做漫長時光中，可有可無的一點調劑品，打發一下有時顯得無聊的時間。

    淡淡的白霧包裹著老鬼修長的身軀，快速地穿過樹林，來到一片廣闊的湖麵之上。

    湖泊的麵積足有五十餘畝，一排沿著湖邊建造的房屋燈火通明。

    說是一棟宅子，建築風格卻有些類似唐代宮殿，白牆黑瓦，廊腰縵回，簷牙高啄。

    屋簷下掛著大紅宮燈，映照著垂落的雨簾，顯得熠熠奪目。

    老鬼徑直來到二樓發出嬰兒哭聲的房間，透明的身軀穿過緊閉的白色木門，一眼就看到床上麵色蒼白的產婦。

    女子倒是花容月貌，可惜麵呈死相，顯然命不久矣。

    床邊站著一名身形高大的英俊男子，黑色短發，西裝革履，和裝飾古典的房間格格不入。他緊握著女子的手，臉上神情悲痛。

    好一對感情深厚的夫妻，隻是在迎接愛情結晶降臨之際，誰能想到亦是生離死別之時。

    老鬼注意到在房間的角落裏站著一位長者，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懷裏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兒。他的表情十分平靜，目光唯有落在嬰兒的身上時才稍稍變得柔和。

    “婉兒，別丟下我。”

    男子語帶哽咽，眼角濕潤，無比痛恨自己此時的無能為力。

    “阿倫。”女子氣若遊絲，斷斷續續地道：“好好照顧我們的孩子。”

    “我愛你。”

    說完這句話，女子便闔上雙眼，安然而逝，甚至沒有來得及多看一眼她剛剛出生的孩子。

    男子不敢置信地扶上愛妻的肩膀，用力地搖晃，大聲叫道：“婉兒，婉兒，你醒醒！快醒醒！”

    他無力地向後退了兩步，淚水沾滿了整個臉頰。

    “兒子，你冷靜一下。”老者走上前去，鎮定地勸道，聲音帶著一絲惋惜。

    畢竟婉兒算是個不錯的兒媳，何況阿倫這麽地喜歡她。

    男子看著父親，臉上帶著極為沉重的不甘，他不死心地問道：“爸，我們家真的沒有培元丹了嗎？”

    “我難不成會騙你？”老者不滿地答道：“婉兒也是沈家人，如果真有能救她的靈丹妙藥，我難道還會藏著掖著。早讓你認真背家史你不聽，我們沈家庫存的丹藥三百年前就已經用完了。你又不肯好好修煉，你看你，現在還隻是個先天。”

    他不是不想，就算雲極山和其他地方比起來，靈氣更為濃鬱，更加適合修煉，可煉丹一術，終究是需要天賦的。

    沈家這幾百年來，擁有煉丹天賦的子弟寥寥可數，煉出的丹藥根本不夠用。

    他與他的婉兒，真的隻能天人永隔了嗎？

    視線落到父親懷裏的嬰兒身上，那是自己的兒子，亦是害死愛人的凶手。

    看著兒子無辜的睡顏，男子一時惡念頓生，從父親懷裏搶過嬰兒，用力地擲到地上，一邊厲聲喝道：“你害死了婉兒，我還留你在世上做什麽？！”

    老者沒有想過防備兒子，更沒有想到兒子居然會做出這種泯滅人性的事。

    小心翼翼地抱起地上的嬰兒，被這麽一摔，哪裏還有命在，眼看著孫子的氣息漸漸微弱下去，老者咬牙切齒地大喊道：

    “逆子，你這個逆子！給我滾！！”

    “哈哈哈，我兒子害死了我妻子，我又害死了妻子。真是天理輪回，報應不爽啊！報應不爽啊！”

    男子的神情越發顯得癲狂起來，他哈哈大笑著，直接從二樓的窗台跳了下去，飛快消失在遠處的山林之中。

    嘖，真是好一出狗血戲碼，這沈家的日常可真是越來越精彩了。

    老鬼心滿意足地看完好戲，轉身準備離開。

    “公子，那名男子要做掉嗎？”不知何時來到老鬼身旁的樹妖插嘴道。

    它化身的人影是一名身著青衫的俊秀男子，看上去文質彬彬，像是古代書生，誰知一張開就要人命。

    果然是妖啊，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隨他去吧。”老鬼無所謂道。

    天命自有定數，有時死亡才是解脫，活著更為痛苦。

    誰都逃不掉。

    讓老鬼萬萬沒想到的是，在那名嬰兒呼吸停止的瞬間，他眼前出現了一個白色的漩渦，強大的吸引力將他扯入其中，失去意識的前一刻，老鬼心裏唯一的念頭是，不知道鬼還能不能再死一次。

    或者就此灰飛煙滅。

    事實證明，老鬼想太多了。

    當再次醒來的時候，老鬼發現自己的視角變得有些奇怪，他以前都是從高處往下看，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抬頭看到的不是無垠的星空，而是繪有描金花卉的木質天花板。

    等等，天花板是個什麽鬼？

    老鬼仔細思量了半天，終於認清眼前的事實。

    他借屍還魂成為了一名嬰兒，而且如果推測無誤的話，正好就是先前見到的被父親摔死的那個小苦逼！

    此時老鬼身處的房間並不是他出生時的那間，而是更為華麗，更為寬闊，窗邊貴妃榻上放著的香爐也讓他從心底升起一種隱約的熟悉感。

    大概千年之前，他就是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在這裏……死亡。

    而現在，他終於回來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