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埃奇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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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個多麽可怕的魔鬼啊!”農夫皮亞說,他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眼睛睜得大大的,就像是那個魔鬼還抓著他的腳似的。

    馬爾夏諾是一個小村莊,被橄欖林與麥田所包圍,埃皮諾河與內斯托雷河在這裏交匯,諸多的魚類在這裏熱熱鬧鬧地聚會,像是最受貴人們推崇的優雅的鱘魚,肉質細膩的鰻魚,滿身斑點的鱒魚,長胡子的鯉魚等等等等,它們讓這裏的老爺多了一筆豐厚的收入,畢竟在15世紀,每年有150個齋戒日,齋戒日曆吃哺乳動物的肉是犯禁的,但水裏的魚和動物都不算,因此無論是貴人還是平民都對魚類有著大量的需求。

    這裏的魚,還有水獺,水鳥之類的都是屬於老爺的,但河蝦與螺之類的東西別說老爺,就連管事也看不上,即便如此,他們最多還是出現在人跡罕至的深夜裏,免得被騎士老爺和管事老爺看見,如果他們心情不好的話,那些可憐人或許會因為偷盜魚鳥的罪名被送上法庭,之後無論是罰錢還是受刑都會在幾天內摧毀一個家庭。皮亞就是其中的一個,那天晚上,黑的星星都看不見,他的身體又被蘆葦與野水仙遮掩住了,所以幾乎沒有人能夠發覺他。他看見一個人抱著一個孩子舉著火把從水中跋涉而來,最初他是這麽認為的,但就在他們經過他的那一霎那,孩子的兜帽突然被風吹起,你們猜他看見了什麽,一張腐爛的臉!按理說,這樣的臉隻會出現在一個死人身上,但那個孩子,那個惡魔的眼睛卻閃閃發亮地看著他呢,隻一下皮亞就覺得自己快要被魔鬼攫住了,他拚命畫著十字,喊叫著上帝的名字,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然後發了三天的熱,直到他婆娘用河蚌的碎片給他放了血才好。

    “那真的是魔鬼嗎?”一個年輕人問道:“如果是一個魔鬼,他為什麽還要被人抱著走呢?”

    “肯定是,”皮亞可不容許一個毛頭小子隨意質疑自己的話:“魔鬼們是很狡猾的,他們經常偽裝成女人和孩子來讓我們降低警戒心,好讓我們聽他的話。”

    “但您不是說他的臉已經腐爛了嗎。”那個年輕人反駁道:“那麽我們一看就知道他是壞的了。”

    這下子皮亞可真的要發火啦:“那就是聖靈燒了那魔鬼,”他說:“這樣我們就不會上他的當了。”

    年輕人還想說些什麽,但皮亞的小女兒躲在父親的背後向他眨眼睛了,於是他就馬上換了一個問題:“您之後還見過那個魔鬼嗎?”

    “你還要我見幾次魔鬼啊,小子!”皮亞憤憤地說:“不,從那晚起,魔鬼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也許是因為遇到了教士老爺的關係,那是一個其他地方的教士老爺,有著不下一百個隨從,威風的就像是一個爵爺,那時候就連我們的屋子都被征用了,因為教士老爺的馬太多了,村子裏根本沒有容納那麽多馬的馬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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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幾年,幾十年之後,約書亞.洛韋雷都不會忘記那一夜。

    他的房間突然變得安靜了下來,照顧他的修士換了一張麵孔,門外有人竊竊私語,有人建議給他治療,但更有權勢的人認為他最好就此長眠,他們給他塗抹了聖油,給他念經,點燃蠟燭,約書亞的身體越來越冷,而他的心卻被屈辱與憤怒的火焰占滿,在看守他的教士開始打瞌睡的時候,他從床上爬了起來,打開門,逃出了修道院。整個過程有多麽艱辛無需多說,他屢次失去意識,倒在地上,他的襯衫浸透了臭烘烘的泥水,也有人想要乘機偷走他的飾品,衣服或是他本身,但一看到他的臉,他們就會高呼著“魔鬼!”逃走。

    約書亞都要為那時的自己驚奇,他不知道自己掙紮著走\爬了多久,等他又一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在一個雇傭兵的脊背上,他拿走了約書亞的聖物盒,約書亞卻仍然要為此感激他,因為這家夥讓約書亞雇傭了他,並且願意把他送到皮克羅米尼主教那裏。約書亞一開始以為這隻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因為那時候天色已晚,沒人會在夜間行船,但這個男人一走到碼頭,就輕輕吹了一聲口哨,然後即便是處於混沌狀態的約書亞也為之印象深刻的一艘尖頭小船就像是劈開了黑暗般地出現在了他們的麵前。。

    小船如同飛一般地在銀亮的河麵上穿梭,水珠和風擊打著約書亞的麵孔,他又一次昏厥了過去,等他再次醒來,蠟燭的亮光刺傷了他的眼睛。

    皮克羅米尼主教坐在椅子上,膝蓋上放著一本書,而朱利奧.美第奇坐在一個衣箱上。看上去,不,應該就是約書亞突兀的拜訪打斷了主教的授課。

    約書亞不知道自己已經露出了嫉妒的神色,他終究還隻是一個六歲的孩子,而且還發著高熱。

    “老師。”約書亞說。

    “我不是你的導師。”皮克羅米尼主教溫和而又無情地說,雖然佩魯賈主教還有很多人認為他是個好人,但他知道自己不是,他不為惡,但也不行善,他野心勃勃,錙銖必較,小美第奇能夠成為他的學生是因為他是美第奇家族的家長洛倫佐最親愛的弟弟的遺腹子,凱撒.博爾吉亞能夠成為他的學生是因為羅德裏格.博爾吉亞的慷慨許諾,約書亞呢,他能夠給主教帶來什麽?除了惡魔的名頭之外。

    “我可以控告我的父親,”約書亞低聲說:“我可以告訴裁判官,我父親和魔鬼做了交易。”

    皮克羅米尼主教搖了搖頭,他不是沒有設想過用這柄名為約書亞的武器去攻擊他的敵人,但那是在他別無選擇的時候,現在他已經有了美第奇與博爾吉亞,回到羅馬指日可待,更有可能成為樞機,他必須與洛韋雷保持表麵上的和諧,而且就算約書亞能夠作證,誰又能證明他是洛韋雷的兒子呢?佩魯賈主教和他嗎?當然不可能。皮克羅米尼主教曾以為那位父親即便派出了刺客,也應該因為天主的慈悲而動搖——就像是上帝將以撒還給亞伯拉罕,約書亞難道不是上帝經由朱利奧的手還給洛韋雷的嗎?隻要洛韋雷還有著那麽一點點對於約書亞的憐憫,他就有了開啟這扇鐵門的鑰匙。

    事實證明,洛韋雷的心可比他以為的冷硬多了。

    “那麽就請讓您把我當做一個仆人吧。”約書亞又哀求道。

    “一個被人認為是個魔鬼的仆人嗎?”皮克羅米尼主教回答說。

    約書亞抬起頭,這下子就連皮克羅米尼主教都在蹙眉,短短幾天的時間,約書亞額頭與麵孔上的血紅色瘤子似乎蔓延到了更多的地方,就連脖頸下方的鎖骨位置都出現了不祥的紅印,他突然衝過來的時候,主教立刻站了起來,將朱利奧護在身後,同時拔出腰後的匕首,作為一個皮克羅米尼,他從來不憚將人類往最惡劣的地方想,哪怕約書亞隻是一個六歲的孩子。

    約書亞的行為讓皮克羅米尼主教意外,又感到一陣無以名狀的驚恐。

    約書亞拔下了仍然在熊熊燃燒的蠟燭,這根蠟燭是修士們帶來的,有嬰兒的手臂那麽粗,約書亞握緊它,沒有絲毫遲疑地就將蠟燭移近自己的麵孔,用火焰去燒自己的臉。

    比主教更快反應過來的是朱利奧,他從主教的身後跑出來,抓起擺在衣箱邊的陶壺,敲掉壺蓋,將裏麵的清水潑在約書亞的身上,蠟燭一下子就熄滅了,而直到此刻,約書亞才發出了一聲壓抑著的哭叫。

    感謝朱利奧的壞毛病吧,他習慣了新鮮和燒沸的水,約書亞至少可以減少被河水中的雜質與病菌感染的幾率。

    這個瘋狂的舉動耗盡了約書亞最後的力量,他倒在地上,虛弱地喘息著,主教低著頭,看著他:“這是條有毒的蛇。”皮克羅米尼主教說道,然後他看向朱利奧,這個善良的孩子正滿麵愁容,主教隨即想到凱撒曾經和自己說過,小美第奇似乎也做過如同聖人般的事情,他將自己的氣息吹入約書亞的喉嚨,約書亞就活了過來。

    皮克羅米尼主教見到過被火焚燒的人,他們都是好不了的,他們的皮膚會焦黑脫落,他們的血肉會潰爛,身體發出惡臭,約書亞的情況似乎比他們還要壞,火焰讓瘤子鼓脹和破裂,裏麵流出透明的水,一片血肉模糊。

    “去握他的手吧。”皮克羅米尼主教突然說。朱利奧遲疑地看了他一眼。“去吧。”主教再次催促道。

    朱利奧是屬靈的,如果約書亞能夠兩次被他擇選,那就是主的旨意,誰也違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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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送約書亞的雇傭兵被修士們邀請到一件屋子坐下,他們給他端來的熱的葡萄酒,讓他等待,說不定主教會給他好大一筆賞錢呢,他們說。

    金幣修士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當然,這隻不過是一個借口罷了,在沒有弄清楚這個雇傭兵的底細之前,他的軀體和靈魂都得留在這兒。讓他好奇的是,這個年輕又強壯的雇傭兵居然很快就獲得了修士們的親近,他們拿來了奶酪,和熱的葡萄局一起,又是說話,又是唱歌,就連金匠修士也忍不住靠近,當他注視著雇傭兵的麵孔時,在他的嘴唇上找到了一處難看的缺口,這不是新傷,甚至可能是在很久之前留下的——金匠修士看了又看,然後他突然叫嚷起來。

    “上帝啊,”他喊道:“你是埃奇奧,埃奇奧,我親愛的朋友!我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

    他跳了起來,拉開修士們的圈子,和那個雇傭兵親熱地抱在一起。

    於是就有修士問:“這是誰啊?”

    “我的一個朋友,”金匠修士說,“因為一些事情,我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麵了,我以為他還在非常遙遠的地方,誰知道在這裏見了麵呢?”

    又有人問起金匠修士是怎麽辨認出他的朋友的,因為他一開始表現的很冷漠,“因為他嘴唇上的傷口,”金匠修士說:“那時候我們還是一群孩子,有人無端端地往他的臉上砸石頭,結果就留下了這道傷疤,他可能要帶著它過一輩子呢——那麽多年,他的麵容有所改變,聲音也有所改變,隻有這道傷疤沒有絲毫變動,所以我一下子就認出他來了。”

    雇傭兵沒有說話,而是用力捏了捏金匠修士的手臂。

    等到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雇傭兵,金匠修士的朋友埃奇奧端詳了一番自己在匕首中的臉,這道傷疤還是帕奇家的維耶裏丟過來的石頭造成的,那時候他還是個無憂無慮的銀行家學徒。有著美滿的家庭,忠誠的朋友,還有親密的愛人。

    “洛倫佐一直很想念你。”金匠修士說:“你有回去佛羅倫薩嗎?”

    “暫時還沒有。”埃奇奧說。

    “你比我們之中的任何人都更有才華,”金匠修士誠心實意地說:“雇傭兵這個職業隻會令奧狄托雷的姓氏蒙塵,回佛羅倫薩吧,我的朋友,洛倫佐正需要幫助,他會給你一份榮耀的工作,你會成為他的左膀右臂,奧狄托雷的新家長。”

    埃奇奧看了金匠修士一會兒,終於微笑了起來。

    “我親愛的朋友,好心的朋友,”他說:“你怎麽知道我在做的不是一項偉大的事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