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圈養(三)

字數:5807   加入書籤

A+A-




    房內外都靜悄悄的,我幾次起身想喚醒周年,都是徒勞,直到天蒙蒙亮了,他才"shen yin"了一聲,胡亂的掙紮著起身。

    我早已在床邊靜坐著等他醒來,乍然一見我瞪著眼看他,周年不自在的咳嗽兩聲,“又占了你的床……”

    我抿唇看他,過了會兒才道:“海棠被錦衣衛抓去東廠了。”

    他驚瞪我,道:“什麽時候?”

    我低聲道:“昨夜。”

    他悶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痛意,道:“怎麽不叫醒我?”

    我道:“我叫了你好幾次,你根本叫不醒,”頓了頓,又補充道,“你來我這處時,她就已經被帶走了。”

    他靜坐了一瞬,起身就走,腳步尚有些虛,卻越走越急,片刻就沒了影。

    我暗歎口氣,心中也是沉重著,手腳早已酸麻,緩了片刻才起身,走到窗口,望著晨曦中的南城勾闌,腦中一片空白,直到有人輕咳了聲,才側過頭。

    花芙不知何時走進來,就立在幾步外深看著我,細長的單鳳眼微微眯著,眸光深晦難測。

    我轉身走到桌前,沒有說話。

    花芙入座之後,才輕歎口氣,道:“海棠打入死牢了。”

    我倒茶的手一頓,沒有答話,想到那清冷靈動的女子,亦是心痛。

    花芙斜靠在案幾側,接過我的茶,輕聲道:“你可知,東廠死牢房,意味著什麽?”

    我看她清淡神色,不禁微寒,指尖摩挲著白色瓷杯身,輕聲喃語:“一隻腳踏入了鬼門關。”

    “七心,你是我進入這棟樓以來,最喜歡的一個,”花芙語氣輕鬆的笑了,一手玩轉著茶杯,一手輕叩著桌麵,“縱使醉酒酣睡,也不是真的叫不醒。”

    我明白她話中所指,頓時沉默下來。

    “你隻替人著想,卻不曾考慮過別人是否會替你著想。”

    待花芙離開後,我讓荔圓重新取了套衣裳,全素色,未有任何首飾妝容。

    “姑娘,你要出門嗎?”

    厚重的白色披風裹緊,領帶係了活結,我將帽兒也蓋上,搓搓手隴進袖內,“不必跟著,我就出去散散。”

    積雪耀光,四下裏亮堂的刺眼,天空卻是陰測測的,時而有疾風鋪天蓋地的襲來,我踏著沒腳踝的積雪從海棠居一直走出了南城勾闌。

    我並不喜歡雪日,除了通體冰涼,終日不得暖和之外,更因為一樁往事。

    那是師父還在時,我與春苓子常伴其左右,每每遇上宮廷夜宴,司樂司就會派遣管事召集所有俳優表演。

    長期被圈養在宮裏的俳優各個善藝,五一濫竽充數者。

    那晚是什麽節日,我已記不清了,排練許久的新舞,獲得一片掌聲,順利退場後,從暖風陣陣的殿內出來,沒走幾步便手腳冰涼。

    記憶清晰的是殿內宴席漸入高aa潮,殿外卻已雪白一片。

    師父替我罩上袍帔,係好帶子後,牽著我出了大殿,師父是俳優裏輩分最高的,身後跟著兩隊人,皆是與我一般大小的孩子。

    順著高高的玉白階梯往下走,我抬頭看去,巍峨的大明宮早已模糊,隱藏在白皚之後,遠近都是雪,無盡的雪。

    然後,便發現了天地白幕上的一點烏顏。

    背脊筆挺的人跪在高高玉階下,清透的眸子越過雪幕,靜靜地目視前方。

    黑帽兒落滿了雪,身上也是,耳邊還能聽見殿內傳來歡聲笑語,當值的宮女太監都悄悄的躲在門內避風,我任由師父牽著手一步步走下去,靠的最近時,我能看見他眉毛都白了。

    忍不住停下腳步,想要掙開師父的手,然而卻被大力捏緊了腕子拉著繼續走。

    我仰頭側身看向師父,他搖頭擰眉,眼裏帶著告誡,我輕聲喊了一聲師父,換來他手中力道的加重,後麵的路我是被拖著走完的。

    回到住所後,我甩開師父的手一氣兒跑回房間,直接倒在床上連外衣也不脫,任由未化的雪融濕了被麵……

    外頭師父吩咐人添兩個火盆放我房裏,吩咐人按次去商販領晚上的膳食,句句話聲兒都很小,我卻聽得清楚。

    片刻之後,就聽見有人怯怯問他:“太子又是犯了什麽錯了?”

    師父沒有立刻答話,他應該是脫了披風正在抖落上麵的雪,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

    “聽說是太子今日隨萬閣老他們去國子監考學,太子與一個監生口辨論策……”

    “我也聽說了,太子這般小年紀,先辯勝眾儒,又得國子監的老先生的讚賞,大家私下裏都說他是神童……”

    眾人一人一句的說著,這議論聲漸大,師父重重一咳,“都把好嘴上的門,小心風大閃了舌頭!”

    頓時外頭靜的落針可聞。

    “你們可知,這跪在雪地上四個時辰已算輕罰,重罰是什麽?”師父長長一歎,壓低聲音告誡眾人,“重罰是杖斃。”

    眾人齊齊吸了一口氣,皇嗣儲君何致如此?

    時隔數年再想起,那麽冷的雪天,沒有穿袍麾裘,在疾風暴雪中跪四個時辰,該是有多難承受?

    隨著歲月流逝,有些深刻的記憶卻鐫刻如新,每每憶起,仍覺心底隱隱的刺痛,哽在喉嚨的酸澀,我深吸口氣拉緊袍帔,甩去腦中紛念,快步走向不遠處的回春堂醫館。

    -------------------------------------------------------

    雖說一隻腳踏進了鬼門關,但畢竟還有一隻在外麵,如果這時候沒人去拽一把,等不了幾日,海棠真要命喪了。

    然而世事都有個正反麵,有人無緣無故害人,自然也會有人好心好意的救人。

    朱祐榕很快就恢複皇室子弟正常的待遇,而海棠卻遲遲不見被放回來。

    成華二十一的除夕夜,整個京城都是歌舞升平,酣暢淋漓。

    而也是這晚,海棠死了。

    我是在和花芙燙酒煲湯時聽到這消息的。

    如此,那晚上我都不知道自己處於什麽心態,會那麽難過。

    回到海棠居的房間時,荔圓本是笑盈盈的迎接我,見到我的乍然變了顏色,出去時還是好好的,怎麽回來就好像麵無人色了。

    “姑娘,你怎麽了?”她雙手來扶我,我立馬攥緊她的手,汲取著她身上的溫暖,過了很久才緩緩鬆開:“冷,太冷了。”

    荔圓沒敢多說,扶著我坐到床上。

    我哆嗦著手放了床帳上了床,抱著膝蓋縮成了一團。最後還是冷的厲害,才將錦被拉起來,裹在身上,就這樣腦中白茫一片,怔忡著坐到了天亮,天色大亮時我終於才覺得困很,迷迷糊糊趴在了床上。

    然而越睡越頭疼,不知多久後,聽見荔圓大聲喚我。

    “姑娘,醒醒,周公子來了……”

    我恍惚著起身,本就是和衣而睡,隻是發髻有些亂,荔圓替我理了理,拉開了幃帳,我走出去,就有個人影衝上來,緊緊攥住了我的手臂,周年赤紅著雙眼盯著我,過了很久才說:“你怎麽能就怎麽離開……”

    我被他捏得生疼,卻忍著道:“你又喝多了。”

    他雙手緊扣著我的手腕,力道大的要捏碎我骨頭似的,而那雙眼中密布著蝕骨的悲痛,濃鬱的讓人窒息。

    “你怎麽舍得……你為何這樣狠心,對自己,對別人都一樣的狠,”周年的聲音微有些暗啞,緊盯著我,道,“你怎麽舍得……”

    荔圓早已自行出去了,空蕩蕩的房間內隻剩我和他,離得如此近。我看著他眼中的陰沉,昨天花芙說的話不停撞入耳中,亂嗡嗡的一團。

    海棠是自願服毒的。究竟是什麽原因讓她自願飲鴆?為何每次聽到自殺二字,我便痛的不可自抑。

    “千古艱難唯一死,”我定定的看他,一字一字誅心,“連死都敢,有何不能為,你知道她為什麽舍得死。”

    連我都知道,何況他,女人,多像那撲火的飛蛾,明知死,依舊義無反顧。

    過了好一會兒,周年才說:“我沒喝醉。”

    我點頭,說:“我知道。”

    你隻是在發泄,甚至,我能理解你此刻的痛苦。

    痛苦難抑的周年突然大力摟緊我,我身子僵了一下,想退卻也挪不動了。

    抱了許久,他也隻喚了“棠兒。”二字,再沒有任何話。

    我忍著,深吸口氣,像是受了蠱惑一樣,伸出手緊握住他的手,輕聲道:“她走的很快,沒有痛苦。”

    花芙說是見血封喉的毒,不是酷刑。

    聽人說錦衣衛會請掌刑人來審犯人,刮骨剔肉的折磨,已不是秘密。

    聞言,他本是酒氣濃鬱的眼,竟在刹那間布滿了絕望和了然。

    我有些後悔說這句話,於他而言失去才是痛。

    過了不知多久,周年才鬆開手,冷冰冰道:“我知道。”

    他走的很快,每次都這樣,隻是這回我不敢去看他的背影,聽見門開門合聲,才鬆了身體依靠在屏風處。

    荔圓進來時,我依舊傻傻站著,腿軟的厲害,眼前似乎還在冒金星……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