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女巫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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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一會兒,秋艾才進殿堂。我讓她撐了盞燈過來,就著燈光拆了父親讓李珍送來的信。

    我認得姨娘的字跡,信的確是她寫的,寫得很長,足用了六七頁宣紙,內容非常沉重。我從頭到尾仔細看完,一看完便哭了。姨娘顯然在離開前囑咐過父親不能拆這封信,而父親也確實做到了。如果他看了信,這封信就絕不可能到我手裏。

    秋艾不明就裏,趕緊遞了絲巾來。

    我拆了燈罩,將信在燭光上點燃,然後扔進火盆,看它一點點化為灰燼。這是一件簡單到極度的幾乎不用什麽力氣就能做到的事情。當灰燼上的最後一丁點火光湮滅時,我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感覺整個人一絲力氣都沒有了,咚地一聲便墜倒在床榻前的地板上。

    我的意識似乎在一刹那間飛離身體,完全處於遊離狀態。

    我聽見秋艾在那大聲喊叫:“娘娘,娘娘——”

    然後,各種各樣混亂的腳步聲湧進了寢殿,宮女太監們亂七八糟地喊叫起來。

    “娘娘昏倒了,快去傳禦醫。”

    “快去乾坤宮稟報皇上。”

    “快去弄點水來,快點!”

    ……

    各式各樣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將我一點一點淹沒在黑暗的浪潮裏。

    “安兒,你想吃什麽,姨娘給你做。”

    “安兒,姨娘給你做了一身新衣裙,你看漂不漂亮?”

    “安兒,你的針法不對,來,姨娘教你。”

    “安兒,你想不想學釀酒?”

    “安兒,人生如棋。掌握棋藝很重要,過來跟姨娘再對奕一局,也許這一局你就勝過姨娘了。”

    “安兒,你娘親雖然走了,但你還有姨娘。姨娘會保護你,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安兒,快過來,危險!”

    ……

    我滿腦子都是姨娘的音容笑貌,溫柔的、耐心的、寵溺的、深情的……像娘親一樣的姨娘!

    曾幾何時,她幾乎成了和娘親在我心目中一樣重要的存在。

    我不敢想象沒有姨娘的世界會是什麽樣子。

    ……

    我深抽著一口氣從黑暗中醒過來時,就像幾輩子都沒呼吸過一樣。此時的我嘴裏塞滿了苦澀的湯藥,但湯藥再苦也不會比我此刻的心情苦。

    鳳景天手舉著一勺子湯藥停在半空,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我的反應慢了半拍,定定地看著他,然後緩緩偏轉過腦袋,往四周看過去。整個鳳雛宮的人全都在,一雙雙眼睛瞪著我,像傻了似的。後邊還站了幾個禦醫,其中一個我認得,是中午來鳳雛宮為我看了腳傷的那一位。

    他見我瞪著他,忽然長舒了一口氣,道:“娘娘終於醒了,下官終於能放心了。”

    殿內忽然人聲此起彼伏,但我恍惚得好像都沒聽到似的,隻盯著鳳景天問:“天亮了嗎?”

    鳳景天發現我很異樣,兩條臥蠶似的眉毛皺成了毛毛蟲,很難看,良久,才對所有人道:“行了,都退下,朕留在皇後身邊就是了。”

    一群人迅速退散,殿內空蕩蕩的,沒有一絲生氣。

    我又問了他一遍:“天亮了嗎?”

    “還沒有,但是很快了。”他很平靜地回答,將勺子舉到我麵前。“來,把藥喝了。”

    我搖了搖頭,道:“我沒病,不喝藥。”

    他幹脆把勺子湊到我嘴邊。“乖,來,都喝了。喝完你就好了!”

    我歇斯底裏地道:“鳳景天,我說我沒病,你沒聽到嗎?”

    “對,你沒病,我有病!”他氣惱地道,起身將湯藥重重地放在桌案上,弄出挺大的聲響。

    我忽然想到了姨娘。在我生病的時候,姨娘也是這麽小心翼翼地照顧我。

    見到姨娘的信前,我一直以為姨娘是個平凡普通的女人,事實並非如此。姨娘原名秋素心沒錯,但她並不姓秋,而是姓——阿赫拉。這是北荒族一個特殊的貴族姓氏。北荒族生活在鳳朝魔湖北麵的廣袤森林,有著異常顯赫的曆史與傳承。阿赫拉是指擁有神聖力量的女子,並不是誰都可使用的姓,隻有得到族群最高統治者都鐸王特許的女子才可使用。

    北荒族崇尚男權,女子地位低下,但姓阿赫拉的女子不一樣,它是族群中特權的存在,地位僅次於都鐸王,隻是人數非常少,少到數不滿五根手指頭。每一位姓阿赫拉的女子都是能力強大的女巫,擁有改變萬物規則的力量。這種力量與生俱來,不可複製。不過姨娘是個異類。姨娘的母親就是一位被賜姓阿赫拉的女子。姨娘出生的時候就繼承了母親的能力,並且被預言將成為北荒族最偉大的女巫。都鐸王不單為姨娘賜了姓,還將姨娘許配給自己最疼愛的小兒子。人們都說,王的小兒子很可能會成為下一代都鐸王。按理說,姨娘的未來將會一片光明,但事情發展恰好相反。姨娘的特殊地位遭到其它女巫及其它顯赫家族的嫉恨。在一次混亂衝突中,姨娘的母親被殺害,姨娘也被追殺,小小年紀便流落異鄉,輾轉到鳳朝被人收養長大,後嫁與娘親的一位表兄。丈夫去世後,姨娘便一直跟隨母親,從未回過族群。

    姨娘說像我這樣出生陰年陰月陰日陰時的女兒家很難養大,因此經常為我卜卦。在我九歲前,卦象總是壞到極致,那時的我不是摔了碰了就是病了痛了,總之大事小事不斷,老不安生;九歲後卦象卻好到極致,一切都反過來了,每有危難總有皇家貴人相助。姨娘說這是因為我借了天子龍氣,故有前後差異。

    回京前,姨娘也為我卜了卦,卦象顯示我受龍氣壓製,大凶。姨娘思來想去,琢磨出一大絕招,便背著父親大費周章地將母親選葬在了龍脈寶眼當中,又設了五行禁製加持。隻要龍脈被破壞,龍氣散盡,我便可轉危為安。

    由於鳳朝龍脈氣勢穩固,龍氣消散需要至少七天時間。假若此時有人洞悉玄機,破壞了禁製,姨娘為我所做的一切都將前功盡棄。為保萬無一失,我一入宮,姨娘便前往龍脈寶眼,親自守在那裏,一旦她完成守護,便會到皇宮來找我。

    姨娘的信寫得很玄乎,我並不了解姨娘的能力究竟神通到了什麽程度,但我知道姨娘這是破釜沉舟之舉,必將以生命為代價。龍脈被破壞預示王朝的衰落,龍氣盡失更代表了王朝的湮滅。整個皇族與朝廷沒有一個人會容許破壞龍脈者活下來。

    算下來,今天是姨娘承諾到皇宮找我的日子。對,我得趕緊起床,我得去見姨娘,一定要見到姨娘。我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爬到床尾,顧不得疼痛的腳踝,迅速將鞋子套在腳上,急急忙忙下了床,取了掛在床頭十字衣架上的衣衫,胡亂地穿在身上。

    鳳景天憂心忡忡地看著我。“你這是做什麽?”

    我沒有看他,自言自語地道:“我……我要去找我姨娘,我姨娘她……”

    “你瘋了嗎?別說你不知道上哪裏找她,你就是找到她又能如何?”

    鳳景天的話像一盆冷水將我從頭淋到腳,我可憐兮兮地看著他,雙手捉住他的身體,魔怔了似地問:“你一定知道對不對?你帶我去,快帶我去!”

    他猛地捉住我的肩膀,不停晃動,吼道:“安兒,你冷靜點,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錯亂的神思頓時因為他的吼叫聲停了一下,然後整個人回歸了正常狀態,傻傻地道:“姨娘破壞了龍脈。”

    “這我知道。”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非常凝重。

    我繃著的神經好像一下子全都斷裂開來。很快我意識到,我得做點什麽,不管怎麽樣,我得嚐試一下要怎樣做才能保住姨娘,不單是要保住姨娘,還防止父親被牽連。等等,他說他知道?他知道龍脈被破壞,他竟然說知道?

    我忽然正視鳳景天,瞪著他漆黑的眸子,道:“你怎麽知道?”

    “我……”他張嘴剛吐出一個我字,外殿傳來太監總管方謹驚慌失措的聲音:“皇上,皇上——”

    鳳景天沒有再說下去,匆匆去了外殿。

    我隨手從妝台上抽了最常用的竹釵,將長發隨意綰了起來,一跛一跛地緊跟在後邊。

    “皇上,有一個非常厲害的女人忽然撞進宮來,說是要見您。也不知道她使了什麽歪門斜道,幾十個侍衛都攔不住她,人已經在勤政殿外了。”方謹喘著粗氣道,看得出來他是從外宮一直跑進內宮,一刻也沒敢停。

    女人?難道……是姨娘?我腦子裏靈光一閃,趕緊湊到方謹跟前,激動地問:“你看清她長什麽樣嗎?多大年紀?穿什麽樣的衣服?”

    方謹見是我,忙向我問安。

    “別問安了,你倒快是說啊!”我著急地道。一旁的鳳景天反而不語了。

    “天沒亮,奴才隔得遠,恍惚見她一身青衣,實在沒看清長什麽樣。再說了,侍衛將她團團圍住,奴才就算有心也沒膽子湊前去看,隻是聽她一直喊著要見皇上。”方謹語速飛快,待說完,又補充道:“哦,對了,奴才想起來了,她自稱是北荒族的阿赫拉。”

    果然是姨娘!我感覺我的臉刷的就白了!

    鳳景天臉色異常糟糕,動作飛快地出了殿,跟一陣風似的,待人都走了老遠才飄回一句話:“來人,照顧好皇後。”

    方謹來不及向我告退,徑直朝鳳景天追過去。“皇上,皇上——”

    我踮著腳,盡可能快地出了殿,哪裏見得到鳳景天和方謹的身影,趕忙大叫:“秋艾!秋艾!快,帶我去勤政殿。”

    秋艾不明就裏,攔在我麵前勸慰道:“娘娘,您行動不便,就不要去了!”

    “別攔我,快帶我去,再不去就來不及了。”我抓住秋艾的手,拖著她一齊走。

    秋艾也不敢放手,隻好扶著我道:“娘娘,勤政殿是皇上上朝議政的地方,您不能去!”

    “我管不了那麽多了!再不去,就見不到姨娘了。”

    秋艾看我幾乎要流淚,歎息一聲,招呼秋葉撐燈,扶著我出了宮。

    因為走得實在太慢,幾乎大半的路程都是秋艾背著我去勤政殿的。

    出內宮門的時候,侍衛竟然意料之外地沒有攔我。到了勤政殿,整個宮殿前燈火灼灼,仿如白晝似的。烏泱烏泱的侍衛三步一崗五部一哨地站滿了殿堂四麵的廊道。殿前廣場中央,一大群銀槍獵獵的精英侍衛圍成一個大圈,嚴陣以待,仿佛在防範什麽人。

    勤政殿前玉階上聚集了七八個臉色慌張的大臣。有幾個大臣頭上空空如也,顯然是跑得太急,連官帽都丟了。殿堂兩側的入口,還有一些大臣陸陸續續的跑過來。

    鳳景天早就到了,他站在玉階最前麵,距離侍衛圈最近。

    “皇上萬歲!”

    人聲此起彼伏。

    鳳景天並未理睬,徑直走到侍衛圈旁,猛地一揮手。侍衛圈嘩啦啦地退後,左右各自成排,顯得訓練有術。站在廣場中央的青色身影立即突顯出來。

    這一刹那,我的心仿佛被針紮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忽然一疼。“秋艾,帶我過去!”

    “娘娘,奴婢背您!”

    “不,我自己走過去。”我揚了揚手,打住秋艾要往下蹲的動作,自己一步一踮地走過去,腳步非常沉重。

    靠近玉階時,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娘娘,您怎麽來了?”

    我定睛一看,是毛傑。

    顯然,他見到我,很意外又萬般焦急。“娘娘,這個時候您怎麽能到這裏來?您知不知道你這麽做會被嶽尚書扣多大的帽子?”

    “我知道,但我不能不管我姨娘。”

    聽了我的話,他好像忽然被嚇到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那您就更不能出現在這裏了!您難道不知道您的姨娘破壞龍脈是……”

    “我當然知道,就是因為知道才來。”我目光堅定地看著他,道:“我不會拋下我姨娘。”

    忽然,毛傑的目光變得複雜起來。“您的姨娘是阿赫拉?我的天哪!”

    我不知道他這種語氣代表什麽,隻側身越過他,朝前繼續走。大臣們發現是我,紛紛讓道。他們沒有直接在言語上指責我什麽,眼神中卻包含著濃厚的敵意。

    我沒有理會,挺直了背,一步一踮地走向鳳景天。

    方謹見了我,眼睛瞪得老大。“娘娘,您怎麽來了?”

    “安兒。”隔著,十餘丈距離,青色人影很欣慰地喚著我。沒錯,這就是我的姨娘,她的聲音就像人間天籟,讓人聽多少遍都不會膩。

    我注意到,姨娘臉色憔悴,頭發也有些亂,衣服卻很整潔,實在不像鳳朝服飾,顏色很厚重,顯得很正式,仿佛是某種儀式上才會穿的那種,極具氣場。

    我三步並作兩步往她走,一心想盡力保護她。

    經過鳳景天身旁時,他伸手拽住我的手。他的力氣很大,我被他拽得往後一退,聽他極度認真地道:“你不能去。”

    “你放開我。”我小聲地抗議,用力將手從他掌中抽出來,腳剛抬步,鳳景天直接拽住了我整條手臂,道:“我說了,你不能去。你去了也救不了你姨娘,懂我的意思嗎?”

    這一刹那,我從鳳景天眼中讀出了異樣的東西,沉默了一瞬,道:“我救不了,難道你能放她生路?”

    他似乎感覺很無力,一陣默然。

    “你既然不能放她生路,還攔我做什麽?”我很輕易地甩掉他的手,踮著步子朝姨娘走過去。

    “我是無法放你姨娘生路,但我至少能保證你父親的安全。難道,你想把你父親也牽連進來?”他的聲音很小,言語中的意思再清楚不過。

    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感激他到現在還惦記著保護我父親,但轉頭一想,姨娘是北荒族阿赫拉這事瞞不了眾人。就算我今天不插手,嶽長河也肯定會拿這件事做文章,不拖父親下水絕不罷休,更何況我怎麽能夠眼睜睜看著姨娘送死?

    鳳景天看出我一瞬間的猶豫,頗為動情地道:“你一定要站在我的對立麵嗎?”

    “你早就知道我站在什麽位置,何必多此一問?”我苦笑著,踮著步子朝姨娘走過去。

    姨娘見狀,張開臂膀飛快地朝我走過來。四周的侍衛忽然伺機而動,齊步上前,銀槍一掃,矛頭齊刷刷地對準姨娘。姨娘一點也不怕,任憑槍芒在四周閃耀,隻微微一笑,寬大的衣袖朝左右一撫,似乎有一股似有若無的力量朝四周蕩了過去。這股四散的力量似乎對我並無影響,卻令侍衛們身體不由得輕輕朝後一震。然後,姨娘輕輕地抱住了我,慈祥地道:“安兒。你還好嗎?”

    我看著姨娘憔悴的模樣,不禁鼻頭一酸,重重地點了點頭:“姨娘,我很好,真的。”

    “不好就是不好,明明腳都受傷了,還嘴硬。”姨娘笑起來,眼角竟然起了些皺紋。

    我伸手碰了碰姨娘的臉,欲言又止。

    “你長大了,姨娘自然就老了。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左不過都要經曆一回,犯不著為姨娘難過。”姨娘輕柔地拍著我的背,安慰我道。

    我強裝笑臉點了點頭。

    有了先前的警告,周圍的侍衛也不再靠近,隻是虎視眈眈地看著姨娘和我。娘娘旁若無人地蹲下身體,提高我的裙擺,溫柔地道:“來,讓姨娘看看你的腳。”

    “您別忙了,禦醫已經看過了,過幾天就會好的。”不知道為什麽,姨娘越是關愛我,我就越是感覺難過。我想伸手扶起她,她卻不讓,隻管脫了我右腳的鞋襪,然後兩隻手捂住我的腳踝,道:“是這兒扭了?”

    我點頭道了聲:“嗯。”

    “禦醫院的庸醫能頂什麽事,不過是讓你自己養著罷了!”姨娘說這話的同時,我感覺腳踝處傳來一種特殊的能量,令我整個腳踝都熱乎乎的,異常舒服。

    這種情形持續了好一會兒,姨娘才放開我的腳踝,仔細地為我穿好襪和鞋、拉好裙擺,起身道:“你試試是不是可以正常走路。”

    “啊?”我驚異地看著姨娘,看她朝我點頭示意,方才原地轉了幾步,發現自己真的可以正常走路,就好像我從沒受過傷一樣。“天哪!姨娘的醫術這麽厲害,我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

    姨娘笑著看我,嘴角慢慢地揚起來道:“傻丫頭,這不是醫術。你忘了嗎?姨娘是阿赫拉,否則姨娘憑什麽敢到宮裏來?”

    我臉色微微一變,心情立即沉重起來。

    姨娘似乎並不介意,平靜地道:“你過來,站到姨娘身邊來。”

    我聽話地站到她旁邊,麵向鳳景天。

    這樣晨光初曉的黎明,隔著十餘丈距離,鳳景天緊緊地抿著唇,很沉默地看著我們,玄色的衣衫在晨風裏微微揚起,煞是好看。如果不是他那一臉陰沉的表情,任何女子見了都會動心。他背後不遠的玉階上擠滿了大臣,黑壓壓一片,正爭先恐後地向我們行注目禮。嶽長河已經到了,站在最前一排正中,表情高深莫測。

    我掃了一圈,廣場上最少也有上百人。然而,正是這上百人,此時因鳳景天的沉默靜得鴉雀無聲。

    姨娘挺直身體,也放眼掃了一下四周,最後目光定在鳳景天臉上,字字鏗鏘地道:“我,北荒族第三十二代首席女巫阿赫拉—秋素心懇請您廢除貴朝祭天儀式,並懇請您日後善待皇後。為此,我願意承擔破壞龍脈的一切罪行,絕不反抗。”

    鳳景天的臉抽動了一下,沒有言語。嶽長河麵容肅穆,巍然不動。倒是後邊的一群大臣像炸了鍋似的交頭接耳,人聲鼎沸。嶽長河麵容肅穆,巍然不動。

    姨娘繼續道:“如果您接受我的請求,我願意將北荒族女巫的一切修習法門傳予貴朝,並且願意促成北荒族與貴朝百年修好。”

    這樣的承諾可不是什麽人都可以做。我側身看了一眼姨娘,發現她異常認真,絕非戲言。

    這下子,那群蜜蜂似的大臣討論得更加火熱了。

    嶽長河上前幾步至鳳景天身後,朗聲道:“破壞龍脈,即便你是都鐸王的首席女巫也必須付出血的代價。”

    “嶽大人,您是有耳疾嗎?我剛才已經說了,隻要貴朝放過安兒,我願意承擔破壞龍脈的一切罪行。”姨娘冷笑道,正眼也不瞧嶽長河一眼。

    嶽長河也是冷笑一聲,對鳳景天道:“皇上,破壞龍脈,不可輕饒。”

    “那麽,與北荒族修好就不重要了嗎?”鳳景天眯著眼睛,目光犀利地看向嶽長河。

    嶽長河並未退縮,隻道:“丞相大人私藏北荒族女巫是叛國行為。北荒族女巫潛伏我朝多年,處心積慮破壞龍脈,與入侵我朝何異?此等用心險惡之人不挫骨揚灰難平臣子們心頭之恨。再者,北荒族世世代代與我朝為敵,年年都有戰爭,如若真心修好,又怎會令首席女巫前來破壞龍脈?分明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這麽說,如果開戰,愛卿是有把握打贏北荒族了?”鳳景天說話的同時,又轉頭瞥了他一眼。

    嶽長河靜默了一瞬,似乎有所思慮,而後莊重地道:“臣願意一試。”

    鳳景天盯著我,字字落地有聲地道:“阿赫拉,破壞龍脈,罪不可恕。”

    他這一說,我的心頓時揪得緊緊的。

    姨娘不怒反笑。“既然皇上不願意接受我的請求。阿赫拉隻好代表北荒族向貴國宣布開戰。”

    “兩朝開戰得死多少人?”姨娘如此強硬在我意料之外,令我心有忐忑。

    “哼,死多少人跟姨娘何幹?你記住,姨娘隻要你好好活著。”姨娘臉色有些陰沉,雙手齊舉向天,口中發出一聲清亮的叫聲,“呦——”

    這聲音似乎直通天際。然後她閉上雙眼,十指齊張,口中念念有詞。

    接下來,詭異的一幕發生了。原本已見晨光的天空忽然變得灰蒙蒙一片,像有厚厚的雲層在不斷壓下來。溫和的晨風忽然變得異常狂烈,吹得所有人衣衫獵獵作響。整片宮殿廊道的燈籠飄來蕩去,有的幹脆就直接熄滅了。空間越來越暗,視線越來越模糊,直到我已經看不清遠處大臣們的臉。

    嶽長河忽然大喝一聲:“妖術惑人!”

    “禦前侍衛,抓住阿赫拉!”鳳景天看著我,下命令時明顯頓了一下。

    站在我和姨娘周圍的侍衛們立即圍了過來。

    我見勢頭不對,閃身擋在姨娘前麵,大叫道:“誰也不許動!”

    侍衛們被我忽如其來的叫聲嚇得一滯,紛紛轉頭去看鳳景天。

    鳳景天瞪著我的,臉色很難看,隱隱要發作,落地有聲地道:“抓住阿赫拉。”

    侍衛們迅速朝我和姨娘湧過來,鋥亮的槍頭離我們越來越近。

    我狠狠瞪著鳳景天,雙手保護性地反抱著姨娘的身體,將她護在身後。“誰也不許靠近,誰若靠近,我死給他看。”

    為了證明我是真的豁出去了,我拔了頭上的竹釵頂在頸間動脈處,三千青絲瀑布似地墜下去,又被風吹得紛紛揚揚。

    侍衛們被我的舉動嚇得一動不動。

    鳳景天眸子裏全是憤怒的火光,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不要傷害皇後。”

    嶽長河則惡狠狠地瞪著我,隻不過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解決辦法,畢竟祭天儀式還需要舉行,我這個祭天準人選是他得罪不起的。

    就在這時,姨娘尖厲的聲音直衝雲霄。“萬能的自然神母,請賜予阿赫拉改變命運的力量!”

    娘娘一連將這句話重複喊了三次,每喊一次聲音就更大一倍。最後一次,她的聲音似乎穿透了一切有形與無形的事物。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我感覺我的整個靈魂都在為這聲音震顫。

    天空從白晝回到了黑夜,風刮得臉生疼生疼的。忽然,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緊接著又是一道,再然後它像滾雪球般的越來越密集,朝著我和姨娘的頭頂上湧過來,整個架勢仿佛世界末日到了似的。

    在閃電的作用下,我得以看清姨娘的臉。她的臉毫無血色,白得跟紙似的。對麵的鳳景天臉板得死死的,兩手握得緊緊的。嶽長河還算鎮靜,後邊那群大臣就差遠了,形色各異。

    有個身影從人群中飛奔至鳳景天麵前,耳語了一陣。鳳景天臉色更加糟糕,跨前好幾步,朝我伸出手道:“安兒,過來。”

    “你放了我姨娘。”

    “朕叫你過來!”鳳景天不容置疑地命令我道。

    我不為所動,堅定地道:“我早就答應過你,我會去魔湖祭天。你放了我姨娘,否則我便血濺當場。”

    “冥頑不靈!”鳳景天怒極,鬼魅一般欺身上前,五指齊張便要來奪我手中的釵。

    我沒有多想,指尖稍一用力,釵頭劃破皮膚,灼熱的液體順著頸項蜿蜒而下,隻一瞬間我便麻木得感覺不到痛。“放了我姨娘,否則……”

    天空中發出一聲巨響,淹沒了我的話聲。姨娘右手五指微握,手掌朝我一伸,一股強大的吸力使我手中的釵脫手而去。鳳景天抓住機會,雙臂一帶,便將我攬在懷裏,不得動彈。

    我看到了姨娘睜開的眼睛。那是一雙像星星一樣閃亮,又像湖水一樣澄澈的眼晴,妖異卻又聖潔,令人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

    姨娘握著我的竹釵,雙臂像劃船一樣向左右各一比劃。所有侍衛都像被重物錘擊了般倒飛出去。勤政殿前登時響起一片哀嚎。

    我驚訝得忘記反抗鳳景天,聽到鳳景天輕輕地倒抽了一口氣。

    姨娘雙掌合攏,閉目念了一句什麽,黑夜似的天瞬間轉為了白晝,閃電也消失得無影無足蹤。

    不遠處的大臣們唏噓聲四起。幾十個侍衛摔得橫七豎八,慘不忍睹。地上東一處西一處的血跡。有一廊道上的燈籠已經被先前的吹得不見了。

    姨娘的臉色呈現出一種異樣的潮紅,額頭上多了一抹奇怪的東西,就像女子常化的眉間妝一樣。她的目光越過我和鳳景天,猛然間由剛烈化作水般柔和,滿是歉意地道了聲:“丞相大人,對不住了。為了保住安兒,素心別無選擇。”

    我的身體猛然一僵,掉轉頭一看,果然見父親大人正站在三步開外的地方。他老了很多,一臉頹廢神色,白頭發也多了。

    父親向鳳景天行了叩首大禮,朗聲道:“皇上,臣不求皇上赦免素心,也不求皇上赦免臣失職。臣之妻誤葬皇族龍脈之地,臣日後親自前往移棺。移棺後,臣願意一死以謝天下,但請皇上照顧好安兒。”

    玉階上的臣子們一片嘩然。嶽長河臉上隱有一絲得意之色。

    鳳景天卡在我腰上的手緊了緊。

    我用力掙紮也掙不脫,反而是脖頸上的血又湧出來一些,心猛地一縮,痛的感覺猛然被無限放大,卻強忍著眉頭也沒皺一下。

    鳳景天一言不發,從懷中抽了絲巾係在我脖子上,鎖住傷口。待做完這一切,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回頭對五體投地的父親道:“丞相大人請起,如你所願。”

    我的脾氣登時就炸了,一隻腳用力跺在鳳景天腳上,道:“你放開我。”

    鳳景天吃痛地放開我,十分火大地吼道:“你鬧夠沒有?這裏是勤政殿,不是你的鳳雛宮。”

    我也毛了,吼了回去:“什麽叫如父親大人所願?你給本皇後解釋解釋!”

    “不可理喻。”鳳景天說話同時,右手掌高高地揚了起來。我踮高腳尖,將臉貼上去道:“你有本事朝我臉上打!”

    鳳景天真朝我狠狠扇了一巴掌。

    我臉一歪,火辣辣地疼,恨恨地盯著他。

    說時遲那時快,姨娘詭異的抬掌一掃,生生地將鳳景天逼退數步。“安兒,到姨娘身邊來。”

    “皇上,您沒事吧?”嶽長河緊張兮兮地湊到鳳景天麵前,殷勤得緊。

    鳳景天眸色中閃過一絲痛楚。

    我沒理他,徑走到姨娘身邊。姨娘站直身形,很認真地朝父親鞠了三次躬,然後轉頭看著嶽長河,笑道:“嶽尚書,北荒族阿赫拉也擅長預言。你猜猜你日後會是什麽樣的下場?”

    嶽長河未料姨娘有此一舉,強作鎮定地道:“妖女!”

    姨娘冷冷笑道:“你位極人臣不假,日後五馬分屍也不會假。”

    這下子,嶽長河也有些不安了。

    我半信半疑地看著姨娘,她蒼白的臉一下子滿是笑容,十分和藹。我本來以為她會對我說點什麽,誰知她舉起右手的竹釵猛地插入自己的心髒。

    我嚇傻了,看著她胸前的衣裳血色蔓延,看著血從她的嘴角溢出來,看著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盛,直到她抽出竹釵,左手突然緊緊地抓住我的左手,右手將竹釵懸在我掌心處。一滴滾燙的血落在我手掌心,迅速融入我的皮膚消失不見。

    緊接著,姨娘念了一句:“萬能的自然神母,請將改變命運的力量賜予我的安兒!”

    姨娘一念完,便大吐了一口血,指尖一鬆,竹釵便“叮”地一聲跌在地上,而她的胸前的衣衫已經被心髒湧出的血染紅了大半。

    “姨娘!”我這才反應過來,驚慌失措地叫喊:“來人啊,快傳禦醫……”

    “別叫!”姨娘打斷我的話,雙手抓著我肩膀,借著我的力,示意我看著掌心。

    毫無預兆地,我的掌心浮現出一條古怪的紅線,這條紅線不斷彎曲盤繞地延伸。漸漸地,它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圖案——一朵荊棘花。姨娘教導我刺繡時,曾讓我照著她畫的荊棘花繡過,所以它一出現我便認了出來。

    “相信姨娘,即使你去了魔湖,也不會有事。”看到花朵成型,姨娘像完成了任務般大鬆一口氣,一身是血地再也支撐不下去了,身形一滑,整個人便軟倒在地,氣息極度微弱。

    這一瞬間,我的世界靜謐得隻餘下姨娘和我。我慌亂得像個孩子,跪在她身邊,失聲痛哭。

    “安兒,從今往後……你……你要自己……照顧自己了。姨娘……沒……辦法再……再守護你……了。”她每吐出一個字,就吐出一些血,紅得觸目驚心。

    我用力扶起姨娘的上半身,讓她的頭枕在我腿上,雙手胡亂地抹著眼淚,“我不哭,我會照顧好自己。可是,您別離開我。我已經沒有娘親,不能沒有您!”

    “安兒,阿赫拉雖然……雖然可借天地之力,但自……然之道生死相替……無從更改,要改變你的命格……姨娘隻能……一命……換一命。你……的人生……才剛……開始,好……好珍惜。日後見到……都鐸王……替姨娘……轉……轉告……他:天下……天下一……一統,隻在……人……心……”姨娘說著說著,竟笑了起來,那一臉燦爛的笑仿佛是在憧憬著什麽,顯得異常淒烈又令人向往。

    “姨娘,您別再說話了,我求您了。”我哽咽著,眼淚像斷了線般往下掉,心像被千萬把鏽鈍的刀在割一般痛楚。

    “安兒……你看,陽光……真……好……”姨娘微笑著,仰頭看著天,然後閉上了雙眼。

    “嗯,陽光真好!”我抱著她坐在廣場上,沐浴在純淨的陽光裏,仿佛萬物都得到了升華。

    良久,我抬頭,見鳳景天站在我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什麽也沒說。

    然後,父親大人走過來,輕輕蹲在我身邊,撫了撫我的背,哀歎一聲道:“安兒,你別難過,你姨娘不希望你難過。”

    我的眼淚撲簌簌地落在姨娘身上。

    “來人,將皇後送回鳳雛宮,立即傳禦醫!”鳳景天下令道。

    秋艾和秋葉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二人合力扶我,我伏在姨娘身上,不肯離開。幾相僵持,她二人拿我毫無辦法。最後,鳳景天不顧我反抗,強行將我拽了起來。我不依,對著他又踢又打。他無奈之下,點了我的穴道。我隻覺得一身上下一點力氣也使不上,軟趴趴地倚在他身上,眼睜睜地看著侍衛們將姨娘抬走。

    父親大人敬畏地向鳳景天告退,而後長時間注視著我,隻說了一句:“照顧好自己。”

    我看著消瘦的父親,一時無語。

    父親不再言語,沉默地隨著侍衛們走遠了。

    我忽然感覺一陣後怕,隔著老遠叫了他一聲:“父親——”

    父親沒有回頭,但我知道他聽到了。

    鳳景天叫來轎輦,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將我塞進轎廂,吩咐秋艾秋葉二人一路照顧好我,而後走向群臣。

    我歪在轎廂裏,透過轎簾兒見嶽長河指揮著一群人做這做那,一股恨意湧上心頭。嶽長河,你給我等著,你最好祈禱我不會從魔湖回來,否則我要你好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