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永世不可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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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第二日,整個瀾滄閣的門客,都從樓逆身上感受到了那股子的如沐春風。就算頂撞個一兩句,平日定是要挨板子的事,今個尊貴的端王殿下揮揮手就算了。
眾人一驚,反而越發的膽顫心驚了,私下裏紛紛去請教易中輔,端王殿下這是鬧哪門子的幺蛾子。
易大師撚撚胡子,高深莫測地笑道,“佛曰,天機不可泄露。”
恨的一幫子同僚門客咬牙切?,還得端著笑臉。稱讚一聲易大師真乃高人。
從鳳酌應允了樓逆的念想,端王殿下每日下朝第一件事不再是往瀾滄閣去,而是先回桃夭閣,看過鳳酌癡纏夠了,這才三步一回頭的去前院,那股黏糊勁,惹的鳳酌十分受不住。
沒過幾天,她趁樓逆上朝的當,溜回了端木府,不想才進門,就見著五長老鳳缺倚靠在她曾經住過的院門口,麵無表情的也不知在眺望什麽。
她走近了,就見鳳缺寂寥的寒目之中仿佛春回大地,簌簌白雪之下掩蓋不住的青蔥攀援生長,最後成簇簇不太能瞧出的歡喜。
鳳缺衝她點了點頭。淡淡的道,“回來了?”
鳳酌應了聲,她心頭倏地一片寧靜,她從小無父無母無兄無姊,然鳳缺的出現,像是一盞明月,他是她的長輩,又是鳳家長老,讓鳳酌打從心裏的生出一種孺慕來,仿佛即便發生天大的事,但凡有長老在,他總能抬手護她片刻安寧。
這樣平靜的情緒,是她在樓逆身上感受不到的。
她站到他麵前,腳步遊離,好一會才小聲道,“長老。皇後說,我為縣主,便不能再外人麵前與止戈師徒相稱,會落人口實,且眼下止戈也用不上我這師長了,故而,師徒名分已是空有虛名。”
鳳缺姿勢都沒變一下,雙手環胸,冷冷清清地看著她。聽她緩緩的道出一言一語。
既然開了口,後麵的話也都好說了。“上次您與三兒說過的男女之情,三兒覺得自個哪個都不是,可三兒看著止戈與旁的姑娘在一起,想著他日後隻會對他人好,三兒心裏就會難受,三兒從前還可以說,師徒關係在那擺著,怎能有違綱常,可如今三兒是一條借口都找不到了。”
她說著說著就懊惱著小臉,顯得沮喪,“是以,長老,三兒這樣,其實就是心悅了吧?心悅……止戈?”
這樣的心情,她是從未對樓逆提起過的,在她自個都沒理清明白之前,她不願讓樓逆誤會什麽,既然誤人誤已。
“所以,在止戈同三兒說,處處試試的時候,三兒忍不住就答應了。”
並不是她被癡纏的煩了,敷衍點頭,而隻是她是真的不能再無視心頭的念頭,日夜清晰明了,遲鈍如她,也察覺出不對味來。
聽聞這話,淡漠如斯的五長老鳳缺首次變了臉色,他眉心一攏,厚重的冰寒就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又帶著隱晦到不為人知的震怒,“樓逆強迫你的?”
除此,不做他想。
可惜,鳳酌搖頭,“不曾,止戈好言好語說的。”
鳳缺深呼吸了口氣,他無法再維持起先的動作,隻得放下手,隱在袖中捏了捏,這才道,“你當明白,樓逆野心勃勃,貴為親王,眼下大勢,多半是要坐上那位置,到時候你當如何?忍受三宮六院,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蹉跎,失了本心。”
鳳酌咬了咬唇,“三兒想過,止戈說,他誌不在此,且他過世的母妃,也讓他起過絕不妻妾成群的誓言。”
然這樣話,隻惹來鳳缺的一聲嘲諷的譏笑,“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男子興頭上的話,鳳酌你竟也信?你當真……”
他頓了頓,掩下眼瞼,聲若冰渣,“另我失望。”
輕飄飄的幾個字,像是雷錘擊打在鳳酌心上,她麵色發白,舌根發苦,“長老,三兒有讓止戈立下字據,他若讓我不如意,三兒自當遠離,他不得癡纏。”
說著,她掏出疊的四四方方的字據,神色莫名。
鳳缺盯著她手心的字據,小小的手多半好些日子沒再解過玉,從前有點的薄繭已經消退,越發顯得那蔥白如玉的手柔弱無骨來。
好一會,他聽見自己聲若平波的道,“樓逆是真小人,手段不拘一格,這字據日後他定會想方設法拿到手。”
鳳酌五指一屈,捏著字據,平眉一皺道,“三兒曉得藏起來。”
“給我,”他向她伸手,索要那字據,“藏我這。”
鳳酌半點都沒猶豫,當真就將那字據送上,鳳缺動作有些許僵硬地收回手,頓覺那字據挨著掌心,燙人的很,“我若拿此字據要挾樓逆,你當如何?”
聞言,鳳酌一愣,隨即笑了,“長老是正人君子,斷然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好一句正人君子,就讓鳳缺啞口無言,她當不知,鳳缺哪裏是想當什麽正人君子,他其實寧可折了身段,像樓逆那般活的肆無忌憚沒臉沒皮,總歸能的得償所願,又有哪點不好。
然而,他生與鳳家,長與鳳家,早已經養成了一板一眼的性子,凡事都秉承規矩來,便是連那等動了凡心的心思,都隻能緘默不提,誰都不能說,一輩子悶爛在心底,成為他一個人的傷疤。
他眉目冷清,其實有諸多的話想說,然而嘴巴像是被什麽粘合住了,再說不出一句話來,靜默半晌,他隻得道,“鳳寧清若來找你,勿須理會,再過幾日,我便將人遣回去。”
鳳酌點點頭,想了想,她還是將鳳宓同周家有勾結之事細細說了遍。
哪知鳳缺眼皮都沒多抬一下,“此事你不用過問。”
鳳酌曉得多半樓逆都有後手,遂不再多問,隻與鳳缺道別回了房間清淨的小憩一回。
鳳缺看著鳳酌進門關門,他這才回了自個的院落,關上門口,整個人倏地就無力起來,他坐到桌邊,長袖不經意間拂動,就摔了一套茶盞,他看著那字據,良久說不出話來。
隻覺胸口憋疼的厲害,一抽一抽的,像是鈍刀割肉一般。
單手捂臉,他就低低笑出聲來,用他自己從未有過的語氣輕聲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大夏朝有律例,同宗共姓者,皆不得為婚,雖鳳酌並無鳳家血緣,可到底還是上過鳳家族譜的,這便既是同宗又是共姓。
即便他曉得,那族譜,也是分了內族譜和外族譜,可到底是皆為鳳家族譜,他又豈能做出與禽獸無異之事來。
他那般坐了幾個時辰,忽的回過神來,瞧著桌上的字據,騰地起身就去找了方美玉來,摸出刻刀正要雕琢之際,似想到什麽,又將刻刀換到左手。
反手落刀,技藝生疏,一不注意,鋒利的刻刀就在他手上劃出道道血淋淋的口子來,將一方白玉染成了血玉。
鳳缺好似感覺不到疼痛,他一刀一刀用左手雕琢,直到第二天早上,一枚大鳳展翅的臂釧雛形就出現在他手上,然,好端端的一臂釧,卻隻有一半。夾叉樂巴。
他將這染血的臂釧扔進清水中泡著,又去尋了一模的白玉來,複又雕琢。
鳳缺將自個關在屋子裏頭,兩天兩夜,就連吃食都是端到他屋門口,他餓的慌了才去用幾口,後又回來繼續以左手雕玉。
最後一日,他從清水中撈出兩枚一模一樣的臂釧,無視已經刀傷滿步的一雙手,將那兩枚臂釧左右一合一扭,隻聽的哢的一聲,兩枚一半的臂釧合二為一,成為完整的一枚臂釧。
鳳缺甚是不滿意,他皺眉看著那臂釧雕工粗鄙,半點都瞧不出他往日的風格來,即便再不滿,也隻的鬆了眉頭。
他反手再一扭,那臂釧又分而為兩半,其中銜接處,卻有一指來長的空洞,咬合上後,根本看不出來。
他衣衫皺巴巴的,卻是顧不得,將鳳酌那字據展開,小心地裹成長條,塞進臂釧空洞中,藏的嚴嚴實實,任誰也想不到,他這才暗自點頭將那臂釧咬合上。
如此一番,還是用最不妥當的左手用刀,幾乎耗盡他所有的心力,做完這一切,他直愣愣地看著那臂釧,原本清冷如仙的氣度成為一潭死水,不見半點波瀾。
頜下生出的青灰胡茬,竟讓他多了幾分凡世俗人的味道來,然而隱隱的頹敗從他身上像霧氣一樣彌漫上來,他慢慢合上眼,歪倒在床沿邊,睡了過去。
不可言說的情感,早在不知不覺間就成長為他無力抵擋的參天大樹,他憤怒自己,遏製過,也疏離過,然,隻能證明他是有多無能。
是以,他能為她做的,原本以為是天大地大的放飛,她若想尋玉,便可四海為家,她若想解玉,鳳家從不缺原石,甚至於,她想自立門戶,他也是能為她辦到的,或者他還可庇佑她一世。
然而,他想過很多的日後,唯獨沒曾預料到結局。
偶有夢回之際,他時常想起她捧著帝王綠出現在他麵前的那日,脆生生喊著,“長老,這是三兒孝敬與您的……”
她視他為長輩,他從來都曉得。
所以,他唯有妥善安置好她唯一的退路,這也是他僅能做的。
如此單薄而簡單。(WWW.101novel.com)